天欲將明
有些事想記得，但永遠也記不清
有些事想遺忘，卻怎麼也忘不了
天若破曉前的那道雲煙，雖是飄渺，卻永遠存在
似穿堂細霧，觸之不及的虛無，睜眼，依在眼前
「久見了，近來可好?」
天若將明，日未破曉之際，一名他再也不能熟悉，也再也不能陌生的人到訪他這破舊的草堂。如同記憶一般的，那人對他露出抹既熟悉又陌生的笑容。
這世上有誰有資格比他更瞭解這個人?他想，或許沒有，但是，這世上又有誰比他更不熟悉這個人?他想，或許也沒有。
他們是熟悉的陌生客，也是最陌生的熟人。看著來人的笑容，他默了默，他甚至不曉得該擺什麼表情去面對他；於是，他淡淡的笑了，就如同面對其它來訪的客人。
「一切順安。」
「那就好。」
他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將人請進房內的。
只記得那人笑瞇瞇的，用最簡陋的東西煮了一壺上好的茶，烹了幾道簡單味美的小菜。這人的手藝，他未曾嚐過，往些日子的夥食打理，都由其它人處置，盯著眼前的菜肴，他愣了一會兒。他一直以為這人是奉行君子遠庖廚的，沒想到真實見到時，才發現過往的假設全都是自個一廂情願。
看來他們兩人，還是過於的陌生。輕輕的笑，帶著些淡淡的苦澀，是誰讓得他今日才見得這人不同於平時的一面?高高在上的武林名人，神話傳說裡的角色，於今一看，終究還是凡人。
在人的督促之下，他嚐了幾口菜，味道出人意料。是非常平淡的鄉土野味，沒有什麼多餘的修飾添加，亦如同那人的名，真，不帶一絲虛偽。或許，這才是這人真正的性子吧?在滌去武林揚起的風塵之後，歸還原屬於自身的真實。
「獨自生活了那麼久，要是連這小事都處理不來，怎麼能活到今日呢?」看穿他的疑惑，那人笑了笑，搖晃手中的金黃茶液。不知怎麼的，那茶香飄逸在他的手中，卻化散成淡然的醉意。「但久未掌廚，手腳都生疏了不少。應該還足以入喉吧?」
「足以，這已是近日來最好的一餐了。」
「是嗎?」笑容依在，眉頭卻微微的往下沉了幾分，「那以後……常來此……成嗎?你需要好好的吃上一餐。」
「怎呢不行?但，塵世……?」
人默了，他知道這是最困難的問題。
縱然修道以久，動念之間即可登仙，但，這人仍放不下塵世。
要紅塵眾生皆亡沒，仙天之人又何足以為仙?於是，他縱身躍入了紅塵之中，於翻滾的濤江裡尋覓平息的方法。
然後，一掌將其它想跟著跳入的人推開，拉起沉溺在其中的人。
不留神之間，相助的友人離去了，跟隨的晚輩離去了，不忍這人的前輩也離去了。
離去，是最快，也最省事的方法。而他停留在原地，三番兩次的被世間的哭啼拉回，以自身去體會所有的悲歡離合，再度站在眾人面前被無情的江浪吞沒。
「抽空而已……，應該無防……。」
閉了眼，那人默了好長一段時間，似在沉思些什麼。他非常明白這代表什麼意思，終究還是放不下的，這人，過於的慈憫，也過於的心軟，捨棄，是不可能的事。
「別太勉強。」喝了口茶，他靜靜的說道。江流的偉人，一旦當成，就注定一輩子的投入，一輩子生活在殺與被殺當中，即便有通天之能，又如何?「保重身體才是。」
「會留意的。」
「那就好。」
雖然口頭上是這麼回著，但他卻比任何人都還清楚，這人的承諾是多麼的不可靠，尤其，是在保證自己的人身安全時。多少次了?在別人的通告之下，他含著淚衝往這人的身邊，細細的為他清理傷口，看著人在生死裡徘徊，不斷的在夜裡泣鳴，訴說著一個個亡者的名字。
有時，他真是恨透了那些亡靈，即便死了，也仍然佔著人的心頭，苛責一段不忍回憶的過去。
不斷的，在夜裡呢喃。
天若將明，
望著窗外的魚肚白，他的眉微微一斂。他曉得，再過一會兒，這人便會匆匆離去，繼續當這世間眾所仰望的能人賢者。在司晨尚未響起的這段時間，是兩人唯一而短暫的相聚時光。
他不愛武林，而他也無法離去；誰都想遷就誰，誰也無法遷就誰。平日的時間獻給了眾人，再扣除必要的休憩，剩下的也只有這樣的時段。而另外一種說法是，這時候出門，較不會被魔兵、賊人跟隨，也較能夠保障他的安全，較能夠保護周遭人的安全。
如同朝霧，
天若明亮，即便散去。
思及此，他呵呵的笑了幾聲，笑得那人微微發愣。他到底在自怨自艾什麼?他可不是被人包養的姑娘，也不是等待良人的婦人，一個人，也可以好好的活下去。平日也這麼過了，這人在不在，又何防呢?
笑聲畢，他淡淡的問了句，「要走了嗎?」
「嗯。」
人點點頭，默默的起了身，拄在門旁。
「保重了。」
一聲輕淡，是離別前的話語。
他默了默，喉頭一陣乾澀，他曉得人是在等他回話，但那話語到了唇邊卻硬是吞回。
閉眼，睜眼。熟悉的笑容依舊，陌生的身影如常，縱然千言萬語欲說，到此時卻一句話也答不出。
幾番掙扎。
「下回，輪我做幾道小菜，您也尚未嚐過我的手藝吧?爹親。」
人笑了，
一如春風，暖了空虛的心靈。
眨眼間，他擁入了懷抱，眨眼後，風輕揚，只餘滿室蓮香。
天亮了，細霧煙散，殘存只剩夢幻。
天欲將明 / 天明 / 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 /太平 / 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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