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靈
「吶,妳知道木會說話嗎?只要像這樣輕輕的靠著它,就可以知道它們的想法喔!」一名綁著兩條長辮的女孩靠在樹上笑嘻嘻的說道,「如何?要不要試試?」
然後,伸手拉住她也不顧她個人的意願,拉著她的手,放在那棵樹上。觸感濕濕軟軟,一點也不像是木頭應有的結實,她訝異的揮舞著手想要掙脫對方的鉗制,卻怎麼也甩不開。
「唉,別緊張嘛,很快妳就可以知道那是什麼意思了。」女孩笑容綻爛,手上的力氣大得不像話,捉著她的手直往那濕軟之地一按。
噗叱,她彷彿聽到這麼一聲。
手中一陣冰冷,像是伸入了千年冰寒裡,冷得發痛,痛得她高聲尖叫,一掌推開壓制她的女孩,頭也不回的衝回家,像是避難似的將自己埋在被子底下,用力的捂住耳朵。
但不管她怎麼掩,那女孩略嫌輕挑的語句仍殘留在她耳裡,不斷的重覆,「怎麼走了呢?這孩子還沒開始跟妳對話呢!」
────嗶────!
突然一聲尖銳,將她從夢裡打醒。蔣芸芸睜開茫然的雙眼,疑惑的看著四週,紅色的座椅,飛馳而過的景緻,還有人群。
這裡是哪裡?搖晃尚未清醒的腦袋,她看了一眼一直被她捏在手上的東西,一張車票。是了,她怎麼忘了?在親愛的母親大人的命令底下,她不得不跟公司請了假,坐上這班快被停駛的公車,一路搖搖晃晃的晃回老鄉。
天都知道她最討厭的事就是回鄉,又髒又亂跟不上時代的環境,還有一群閒的沒事幹,一天到晚只曉得幫人配對的老人;說好聽一點是促合良緣,說白一點,那根本是亂點鴛鴦,徒增他人困擾。
與其跟那群老人家打交道,她倒寧願坐在辦公桌上被公文壓死,也好過那名為關心的審問。
哪一回回去,那些三姑六婆不是在哪說三道四,一下說女人家大了沒價值,一下子又說哪家的兒子年歲也大了還沒婚娶,再不然就是哪家的媳婦結婚了好些年了,肚子一點動靜也沒有;拜託,要不要結婚,要不要生小孩是她的事,關她們什麼事?就算打一輩子的光棍也是她的自由好唄?
真是討厭的回憶。想到那些人的一副假裝擔心實際上是在竊笑的嘴臉,蔣芸芸就覺得胃就一陣發酸,噁心的令人想吐。要不是家中老母的耳提面命,她才不想回到那個她出生的地方。
一旦醒了,就很難入睡。
蔣芸芸喬了幾個姿勢都無法安然地進入夢鄉,最後她放棄似的從隨身小包裡掏出一本小說,開始一頁一頁的看著。雖然車子搖晃的厲害,車上看書對眼睛很傷也無法看得清楚,但這種特殊本事,早在讀書時期就被晨朝的考試訓練的非常好,或是,為了那一早就要交的作業。
手中拿的書是一本叫做「木靈」的恐怖小說。雖然是恐怖小說,但是她怎麼看,也不覺得這東西到底哪裡恐怖了,是個相當平和的故事。
大概是,她平日也不太看這類的故事,所以同事特地丟了這本不太可怕的故事給她,當作入門書吧?
雖然蔣芸芸平日會跟人打打鬧鬧,起鬨似的說些鬼故事。但是,對於這種東西,她真得不怎麼感興趣;她甚至有點害怕,所以每次在聽的時候都會緊捉著身邊的人不放,就被那些東西會在人離開時一鼓腦的全湧了上來,將她吞沒。
連她這般膽小的人都覺得沒什麼的恐怖小說,不知道是自己的膽子變大了,還是這本書真的一點也不嚇人?
翻了幾頁,一陣喧鬧聲打亂了看鬼故事的情緒,她抬起頭往聲音的方向看去。
那是一群學生,更正確的說法,是一群高中生,雖然那些人有張看起來比一般大學生還蒼老的臉。看了那些人的衣著,蔣芸芸快速的下了評論。
那些人身上的制服她認得,那是她高中時的校服,只是當年呆板的校服穿在現在年輕人身上,成了另一種截然不同的風貌;看來現在小孩的胡搞能力,更甚當年的人吶。
那群高中生吵鬧的在爭著一個小方盒,扁扁長長的,看起來很像是她很久沒再接觸過的掌上遊戲機,又或許是更高級的東西,她記得,當年這種東西都是違禁品,大家是連帶到學校都不敢,更別提是光明正大的玩了。都是偷偷摸摸的來,偷偷摸摸的買,偷偷摸摸的玩,就怕被其它人知道。
不過,這些都是老規矩了,早就不適合現在的年輕人。
被人打斷看書的情緒,蔣芸芸將注意力轉向那群學生,將臉藏在書的後頭,露出對小眼睛,很小心很仔細的打量著現在小孩子的舉止;就怕自己的打量行為一不小心被他們發現,造成後續無數困擾。
那一共是四男三女,其中有名長得特別壯碩的,很顯然就是這一群人的老大,他拉著嗓門,視若無人的大聲喧嘩,而在老大旁邊吃吃笑著,偶爾開口說上幾句調笑話的長捲髮女孩,應該就是老大的女人,更正,女朋友或是愛慕者。
老大旁邊跟著一個胖子,還有一名體態稍瘦的胖子,應該是老大的跟班,充分表現出仗勢欺人的態度;而剩下那名身形較為瘦小的男孩……則是很典型的被欺負者,就理論上來說。
小孩子們很吵,但是,卻沒有任何人起身阻止他們繼續吵鬧下去。不過,想也是,在這個年頭誰也不想惹麻煩,每天在報紙上三不五時就出現因為一點口角小事而被人砍的消息,看一看,就把全身的正義怒氣往肚裡吞。誰知道這些看似一副就很地痞流氓樣的小孩,會不會從乾扁的書包裡拿出什麼兇器,或是身後有一幫兇惡的地痞撐腰?
還是明哲保身為妙。
看著高校生有愈鬧愈激烈的趨勢,蔣芸芸暗中祈禱起這群小孩子趕快到站下車,千萬別在車上打起來,這樣禍害的可不是只有他們自己。
嘰────!
就在她閉眼祈禱時,突然一個緊急剎車,所有站在車箱內的乘客頓時往前一倒,幾名重心不穩的更是直接摔倒在地,哀叫了幾聲。而事實上,那些所謂站著的乘客,也只有那群高中生而已。
只見那跟班一號奮力的從地上爬起,大罵幾聲髒話,便往駕駛座衝去,拉起司機的衣領。
然後,又是一聲巨響。
「該死!」
瞪著手上的顯示無訊號的手機,陳丹恨恨的罵了一聲。
「還敢號稱什麼再怎麼遠的地方都收的到!真是他媽的水貨。」
手機一閤,往路邊的圍欄用力一踹,又發洩似的踹了幾下,光明正大的破壞起公物。其實,這也不能太怪他,誰讓他今天真是夠倒楣了。一早就莫名奇妙的被上司點名要去送貨,還指定送到一個荒郊野外,結果,東西還沒有送到,車子就壞了,停在路邊,冒出陣陣的黑煙。
今天還真是他媽的不順。
陳丹心想,今天該不會是他的大兇日吧?難得跟小麗約好要一起去吃飯的,享受兩人之間的甜蜜蜜時光,現在呢?什麼麻煩事全都擠在一塊。車壞了,手機不通,這種鬼地方等了半天也等不到第二輛車,一個人困在這荒郊野外,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焦躁的從懷裡挑出香煙,打火機,想吸根箊讓自己冷靜一下。但是,箊握在手頭卻怎般也點不著,打火機冒出零星的火花,點了老半天也冒不出一簇火焰。
「該死,真是天殺的該死。」
看來他不僅是得站在這裡枯等下一位會路經這條路的車輛,還連一根箊也叼不起。就在陳丹開始埋怨起天地時,一輛黑色的車遠遠的開了過來。
看著車子,陳丹將手中的箊一丟,朝對方揮揮手,做出想撘便車的手勢,希望對方能夠大發慈悲的載他一程。
等待的時間,總是過得特別緩慢。遠方的來車像是被定住一般,絲毫沒有前進的跡象,陳丹皺起眉,他已經覺得自己的手臂舉的有些發酸,那台車仍沒有靠近幾分的模樣。「不會吧?該不會又是一台拋錨車?」
又呆站了一會,陳丹決定,山不轉路轉,自己向前去探個究竟,要是對方真與他同病相憐,那至少還有個人可以搭話聊聊,或許還可以要根菸吃。
沒走幾步,陳丹就發覺事情好像有些不太對勁。原本視線良好的道路上,突然之間,飄起了濃密的白霧,濕濕冷冷的,伸手不見五指。車子開起了大燈,在白霧中呈現兩團光球,依稀地讓陳丹能夠辨識出車子的位置。
「這什麼鳥天氣。」咒罵了一聲,陳丹停在原地,他可不想冒著自己跌到山谷的風險,留給後人無限的恥笑空間。
原本像是停住的車子又開始動了起來,圓圓的車燈晃啊晃的,像是兩只燈籠,遠遠地往陳丹晃過來。不知怎麼的,陳丹突然想起小時候故事裡所描述牽魂燈,似乎就像這個樣子,搖晃在路上,帶著亡靈回到該去的地方。
他記得,故事裡是這麼說著,有一個人在地上撿了一盞燈籠,那時他正好要趕夜路,就點起了燈籠,燈搖搖晃晃,他的步伐也搖搖晃晃。漸漸的,那人覺得有些奇怪,今個兒的夜兒怎麼特別的冷呢?最後,他冷到受不了,連牙齒都在打顫,於是,那人停下腳步,想跟路邊的人家借一宿。開門的是名老婦,老婦看到他就笑了,對他這麼說……。
說了什麼呢?
陳丹思索了會兒,腦中卻沒有殘存的記憶。大概是什麼無聊的結局,所以被他遺忘了吧?反正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情。
不過,那輛車到底是開多少?該不會是人在後面推吧?陳丹轉移目標的想著,就算因濃霧而放慢了速度,應該也不會這麼慢才對,「真是天殺的該死。」看看搖晃的車燈,他有些不道德的想著。
最後,那台車終於晃到陳丹的面前,緩慢的經過。
那是輛正常活人都不會想坐上去的車,當然,也是不可能讓人撘便車的那種車。在路經身旁時,陳丹發誓,他看到那開車的司機對他露出一抹微笑,十分普通的微笑,是那種點頭問好時,會露出來應對的笑容。
但不知道為什麼,那抹微笑卻讓陳丹的心底生起了各種不安,像是有什麼壞事將要發生的預感。
「真是,天殺的該死……。」
看著車子離去的尾巴,陳丹顫巍巍的說著,全身冒出了許久不見的雞毛皮。車走了,原本濃重到看不見五指的霧像是跟隨車的移動似的逐漸淡薄,在再也看不見車子時,天空明朗起來,一點霧的殘跡都不存在。
整條山路只剩下他,與他那台拋錨車,還有……。
「你要撘便車嗎?先生。」
一台不知什麼時候冒出來的自用小客車。
那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像是被人丟進了另一個時空又被拉回來,或者是又丟入另外一個空間。
說話邀陳丹上車的是個女人,一個白白淨淨留著頭烏黑長髮,看不出年紀的女人。要是平常,陳丹或許還會認為這是飛來豔遇,必需要好好把握。但是,現在他說什麼也提不起那個勁,像是被洩了氣的氣球,癱倒在車子的後座。
雖然相當的沒禮貌,但此時陳丹也管不了那麼多。他只想找個地方好好的睡一覺,然後一覺醒來,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他沒收到奇怪的指令,車子也沒有拋錨,他已經跟小麗坐在餐廳裡享受甜甜蜜蜜的一餐。
當然,這是不可能的事。
陳丹嘆了口氣,也許他現在最需要的,是一隻能跟外界聯絡的手機,好讓他跟老板報告這則不幸的消息,車壞了,而他則坐上一名女人車上,不知道要開往哪裡。不知道開往哪裡?其實這話有些奇怪,再怎麼說,山路就這麼一條,再怎麼偏離也不可能偏到哪裡去。
只是……,身旁的女人,實在是不能使他安心。
這或者是剛才遇到詭異的事的關係,又或者是因為這個女人本身的因素。
那女人,稱不上漂亮,但也說不上是難看,扣除掉那張過於蒼白的臉之外,就是個很普通的女人,身上穿的一身黑漆,手上還掛著一串念珠還是什麼之類的珠子,雖然臉上掛著笑容,卻讓人感受不到一絲的笑意,散發出冰冷的氣質。
奇怪的女人。
要是有其它選項可以選擇,陳丹心想,他還比較希望讓他撘便車的是個滿口粗話的大漢,那樣還比較自在一點。
雖然有人幫助他離開那個鬼地方,對他而言是非常幸運的,但是,他不管怎麼看,都覺得這女人有問題,光是會出現在這條道路上就是一個很大的問題,更別提她那身打扮,活得像是要去參加喪禮一樣。
陳丹坐在後座,藉著後照鏡打量起那好心解救他脫離那個地方,讓他稍稍覺得老天還是有眼的女人。雖然,也可能是真的無眼,他惡質的想著。
「上車吧!」那女人是這麼說的,帶著點指使人的意味,明確,不容許反駁,「坐後邊,右側,千萬別佔到別人的位了。」
「呃?」
「照做就是了,我想,你應該也不會想壓到別人吧?」
別人?哪來的人?陳丹愣了一愣,看著空無一人的後座,腦中浮出眾多問號。但迫於沒有其它選擇,他還是乖乖的抱著那箱不明物體上車,依照女人說的坐在她斜後方。
照理來說,身為客人的陳丹應該是要坐在前座的。坐在後座是將人當成了司機,是個不禮貌的行為,有違他身為業務的訓練,但,既然是車主本身的要求,身為客人的他,也不好說什麼。
這是在避免孤男寡女在車上的尷尬或怕他會對她做出什麼事?開玩笑,雖然這個年頭什麼怪人都有,但他可不會認為有人的胃口特別大,連這種全身散發詭異氣息的女人都下得了手,吃的下去。
應該會消化不良吧?
「想歸想,可別將所有表情都放在臉上了。」
冷冷一聲,打破陳丹的胡想,只見他慌亂的摸摸臉龐,想掩飾被人看穿的表情。
「我……,我才沒有在想什麼。」語聲吶吶,少了往常的中氣十足,顯得十分的虛心。「妳可不要亂猜,壞了我的名聲。」
「是嗎?」
藉著後照鏡,陳丹看到女人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嘴角勾出的彎弧似乎在恥笑他的慌亂。「咳,當然如此,對了,我尚未跟小姐介紹,我叫做陳丹,請問妳是?」
「有介紹的必要嗎?」聞言,女人一聲輕笑,「問不感興趣而且日後可能也不會再相會的女人名字,似乎是有點沒有意義,不是嗎?我看,我們就省略這個動作吧! 」
「不不不,不是說有緣千里來相會,既然有這個緣分在這種地方相見,就表示還有可能會在別的地方見到面。到時打聲招呼總是必要的。」
「呵,有必要嗎?」女人悶笑了一聲,就沒有再撘理他了,只是自顧自地往前開。
見女人不理他,陳丹也不想自找沒趣,開始瞪著窗外發呆。不知不覺中,睡意興起,打了幾個呵欠之後就倚著窗邊睡去。
不知道經過多久,她從暈睡中轉醒,身子出乎意料的酸疼。
蔣芸芸皺了皺眉,打了個小小的呵欠,在有限的空間裡伸展筋骨。她什麼時候睡著的?頭腦昏昏沉沉,眼前的視線也模糊地失了焦聚。轉了個身,喬了喬姿勢,眼睛一閉便又往夢鄉前進。
閉上了一會兒,蔣芸芸才覺得有些不太對勁,太安靜了。她記得自己失去意識之前,週遭是一片吵鬧,人們的哭聲、叫聲、哀號聲還有警車的鳴叫。警車?奇怪了,是發生什麼事了嗎?為什麼會有警車?
勉強地睜開雙眼,從狹窄的視線裡打量所處的環境。乳白色的皮革椅墊,乾淨異常的腳踏墊,還有,一隻纖白的手,上頭戴著一只精美的手錶。非常漂亮的手錶。
「妳醒了?」前座的女人,也就是那隻手錶的主人,冷冷的問道。
這時,蔣芸芸才驚覺到,自己並不是在原本的公車上,而是在輛小轎車裡頭,自己則是毫無形象的趴在椅子上,佔據了大半張椅子。
「呃……,對不起。這,這,我這是怎麼了嗎?為什麼會待在這裡?妳又是誰?」
連忙爬起,慌亂的連問了好幾個問題,蔣芸芸緊張的看了看四週,看看自己的手腳,看看是不是自己發生了什麼事,才會在不知不覺中給人載著走。發現自己連個擦傷都沒有,這才安心下來。
她坐在駕駛的正後方,若不透過後照鏡,就只能看到駕駛的背影,更正確的說法,是沒被椅子擋住的部分,一點衣角,一點白皙的手臂,還有長長的頭髮。駕駛是個女人,一個她不認識的女人。
在後照鏡的協助之下,蔣芸芸見著那女人的半張臉,臉很白,掛著副細框眼鏡,有些面無表情。雖然面無表情,但蔣芸芸仍覺得,這女人正在輕笑。在笑什麼呢?她不知道。
那女人沉默了會兒,然後開口說道。
「如果,妳停止打量我的話,我會很樂意告訴妳的。」
「呃……,對不起。」有種做壞事被人逮到的感覺,蔣芸芸不好意思的收起了好奇的眼神,將視線轉向其它的角落。
「呵,妳還是跟以前一樣啊,這愛道歉的習慣一點都沒變啊。」見狀,女人輕笑出聲,嘴角勾出一個愉快的彎弧,細長的眼被瞇的更顯細長。
長噓了一口氣,那女人繼續說道,「方才,我車停在路邊休息的時候,妳死命的拍著我的窗子說要撘便車,妳忘了嗎?」
「啊?」有這事?蔣芸芸搖晃著混沌的腦袋,滿腦子的問號。
女人不顧還在一臉疑惑的蔣芸芸,調笑似的說道,「誰知道妳一上車就暈睡過去,連東西都沒拿,撒著一地的。既然現在醒了,事情就好辦的多。芸芸,麻煩妳檢查一下隨身物品有沒有短缺,方才我隨手撿了幾樣不知道齊了沒有。」
芸芸?
這人怎麼會知道她叫什麼名字?檢查物品又是什麼意思?雖然滿肚子的疑問,但蔣芸芸仍照著女人的話去做,開始確認放在隨身小包裡的東西。
東西是沒少,但是,看著她心愛的包包,她眉頭又是一皺。她記得,這個包包才新買沒有多久,怎麼才一會兒的功夫,就被磨成這個得性?扣子落了,光滑的皮面也多了些破損。
「請問……,我們認識嗎?」
邊檢查,她邊問著。其實所求的也不是什麼,只是想打破醒來之後就一直存在的尷尬。但她這麼一問,卻換來女人一聲輕嘆,外加一聲。
「認不出我啦?真是個薄情的傢伙,虧我們還吃過同鍋飯呢。」
這麼說來,是認識的人囉?
蔣芸芸眨眨眼,在腦海中搜尋可疑的人選,女的,皮膚蒼白,同鄉,聲音平淡,帶著絲壞心眼……。「妳是……小鈴姐?還是欣蘋?佳恩?」
坐在前座的女人搖搖頭,算是否定了她的答案。
「呃……,不好意思,我……。」
都不是?奇怪了。揉捏著太陽穴,時間帶著了太多的過去,腦海裡的印象也變得模模糊糊,拼湊著可疑字眼,「還是說,妳是……那個,那個……那個吳小倩?或是,蔣……。」
「別想了,看妳這個樣子我就知道妳想不起來,不過也不能怪妳,誰讓當時我倆並不熟識。」女人看了她一眼,笑著說道,似乎看到別人的窘迫是件有趣的事。「我叫關玥,關山的關,玉字邊的玥。」
「關玥?關玥?」陌生的名字。反覆咀嚼這個名字,蔣芸芸試圖藉著線索去回想起當年發生的事情。但是,不管她怎麼回想,都只能得到同樣的結果,一片空白。
她所待的村子並不大,村裡的男孩女孩從小就是玩在一塊的,沒理由會對一個完全沒印象。還是說,對方認錯人了?皺著眉,蔣芸芸思考各種可能的答案。
「想起來了嗎?還是沒有?」一聲嘲弄,打斷了蔣芸芸的思緒,眐得她兩眼發直,傻里傻氣的盯著自稱關玥的女人。
「啊?」
「算了,這不重要。」看了蔣芸芸一眼,又是一聲輕笑,「好了,目的地快到了,東西檢查好了嗎,可別再像以前一樣忘東忘西的了。」
「我哪有那麼迷糊?」
眉頭一皺,微微氣惱。
熟識,她們鐵定熟識。要是不相識,怎麼會曉得她從往的事情?那常常將東西遺留在其它地方的女孩,每每在找東西時都搞得人仰馬翻。只是,關玥……,她們有年熟到連自個的性子都摸得一清二楚了?
只是,為什麼她會對這名字一點印象也沒有?
蔣芸芸想了又想,最後在海馬迴裡拉出一絲可能的答案。她記得,村裡是有個女孩和大家都不熟的,很陌生,村裡的大人們也總是警告孩子們不要去接近那個女孩。說她是村裡的災星,會帶來禍害。
這人會是當年的女孩嗎?有可能,村中會讓她毫無印象的人,除了她,蔣芸芸還真擠不出來任何人選。
女孩是不是禍星,這點,蔣芸芸從來也得不到證實,只知道當女孩搬離村中的時候,村裡辦了場盛大的宴會,像是在慶祝什麼似的。她還記得那時綁在村口門柱上的布條是這麼寫著的,恭送禍星,本村重獲新生。
當時大人們的表情,熱鬧的景象,她還記得,女孩的家長凝重面色,不過……,最讓人難忘的是那女孩,回頭一眼,她笑了,很輕很淡,像是在嘲弄著什麼。至於眼前的人嘛……,真是當年的那個女孩嗎?說實在的,有點不大像。
「吶,就在前方了。東西檢查好了嗎?」
「好了,我早就不是孩子了,沒那麼胡塗。」
氣歸氣,但在關玥的提醒之下,蔣芸芸才嚇然發現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她已經快回到老鄉。她甚至可以看到那一直豎立在村子口的石碑,那小時候曾經對它惡作劇而被大人捉起來打的石碑,其實,說到惡作劇那也沒有什麼,不過就是小孩子的隨手塗鴉罷了,擦擦清清,那也就掉了。
「到了,下車吧。」
陳丹是被人搖醒的,迷迷糊糊地就抱著箱子下了車,直到那略帶寒氣的風吹到臉上時才稍微清醒。「到了?什麼到了?」揉了揉眼,一臉的茫然。
下車的地點,是個有著破爛門面的村落,像徵地標的柱子歪歪斜斜的倒塌,藤蔓高高的從屋頂的這一頭懸掛到另一頭,要不仔細看,根本不會查覺到這裡有個村子在,全然的與周遭景色混在一起。
樹枝低垂,彎拱成一道小小的門;過於濃密的枝葉裡,透露出些微寒氣與視線感,像是有什麼東西躲在裡頭,從暗處裡窺視一般。
「這……這什麼地方啊……?」看著眼前的景色,陳丹不自覺的渾身一僵,像是使人扼住喉嚨,艱困的說道,「喂,小姐,這……這裡是哪裡?妳帶我來這做什麼?」
女人看了陳丹一眼淡淡的笑了,紅唇輕啟似乎在說些什麼,剎時之間,原本靜悄的空間裡,爆出了巨大的聲響,蟲子像是受到命令一般,在同一時刻鳴叫起來,完全地將女人的聲音掩住。
陳丹用力的捂住耳朵,試圖從女人開合的嘴型當中找出答案,但徒勞無功,他只能依稀地猜到這是個什麼村,是什麼村他就猜不出來。「什麼地方?妳再說一次。」
不知道是聽不到,還是不想理會,女人看了陳丹一眼,然後走進了那破爛的村子裡。黑色的身影,迅速的與週遭一切融為一體,看著女人消失的方向,陳丹一愣,雖然心底充滿了害怕,但比起一個人待在陰森的路口,他還是抱著包裹跟上女人的腳步。
這是個廢墟,陳丹完全不明白為什麼女人帶他來到這裡,又為什麼往裡頭深入。跟在女人的後頭,陳丹愈走就愈覺得心裡發毛。
村子裡遠比外頭看到的更顯得荒涼,房屋與樹叢之間沒有明顯的分界,大刺刺地生長,枝葉穿過了窗戶,穿越了屋頂,在屋瓦上頭開出鮮紅的花,風一吹,花瓣便散落一地,和著泥濘,散發出難聞的異味。有鐵的味道,血的味道。
地面異常的潮濕,陳丹每走一步,都會深深的陷入泥濘之中,每抬起一步,泥巴便會飛濺地到處都是。明明沒有下雨啊,陳丹心想,他還記得這幾日的新聞是說數日未逢甘霖,各縣市都開始準備要限水了,地上應該乾的……,至少,不該是這麼的濕濘。
看了枝葉一眼,他心想著。明明都已經乾枯了啊!
在他艱苦萬分的在地上移動時,前方的女人似毫不受到影響般,飛快的往村子深處邁進。才一會兒的功夫,女人就消失了,任憑陳丹怎般找尋都無法見著女人的身影,那時,他才嚇然發現,地上根本沒有女人留下來的腳印。
來的路上,只留有他的腳印子。
怎麼可能,這種道路上……。陳丹吞了吞口水,寒顫爬過背脊,腦中頓時一片空白,「哈哈。」他乾笑了幾聲,試圖借由笑聲來撫平從心底源源不絕冒出的恐懼。
「小姐……?喂!小姐,妳在哪?」拉開嗓門,陳丹大吼了幾聲,但回應他的只有風的聲音,蟲的聲音,還有不知是什麼東西所發出的絲微聲響。「小姐,妳在哪啊?別嚇我啊!」
蟲聲,靜止了。空氣中完全的寂靜,靜到陳丹只能聽到自己的心跳還有喘息聲,太安靜了,安靜到令人感到害怕。
聲音,沒有籍由山谷的效應反彈回來,反而像是被吃掉一般,消失在寂靜當中。明明是山中啊,為什麼沒有回聲?陳丹愈叫,心中愈充滿了恐慌,要是聲音打回來製造點聲響,他或許還能放鬆一點,可是現在……。
轟隆一聲,天際打了道悶雷,像是打中他的腦門一般,將所有驚恐被迫中止。要下雨了,這時陳丹才注意到不知什麼時候天上已聚集厚重的雲層,空氣厚厚重重的帶著雨前特有的壓迫感逼得人喘不過氣。
沒過多久,天空便落下滴答滴答的小雨,打在葉子上,彈起又落到地上,陳丹覺得地上又濕軟了幾分。水氣滲入地面,將原本隱藏在地表下的氣味趕出,融合了本就存在的異味更顯得難聞。
捂住口鼻,陳丹放棄繼續向前的衝動,他開始往後退,往後退,最後頭也不回的往來的方向跑去。
很快的,雨下大了。像跟針一樣,又細又長,也像針一樣,被刺到時會感到疼痛。
即便是個皮粗肉厚的男人,陳丹仍覺得被雨打到的地方異常的疼痛。雨像是兇器一般,密密麻麻的,毫不留情的對他進行攻擊。
雨是熱的。
陳丹甚至覺得,這雨像熱油,會黏附在皮膚上,持續著熱度。該死,怎麼會有這麼該死的事?邊跑,他邊罵道,但手中仍緊緊地抱住那箱包裹,深怕一個不注意手上的東西就掉了,他從不知道自己原來這麼盡業。
路像是永無止盡一般,陳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直覺得自身快被這滾燙的雨水灼傷,身上冒起了大小不一的水泡。就在那時,他看到路邊有輛車。
路邊有車,這不稀奇,稀奇的是所出現的地點,還有那車子的形狀。
那應該已經稱不上是車了,車子上留有重重的衝撞痕跡,車身扭曲變形,窗子碎裂一地,雖然下著雨,但陳丹仍覺得那碎片裡泛著異常的紅光,紅紅一片。
看著車,陳丹緩下了腳步,雙腳不自覺的朝著車子走去。太像了,不知怎麼的,陳丹總覺得這車看起來很眼熟,紅棕色的三洋,像極了他開了十年的老車子,就連車子左側的擦痕,前頭被女友強迫貼上的奇形怪狀的圖案,還有,一直掛著前頭的便利超商所換來的玩偶也一分不差。
這個是……,他的車?
搖搖頭,陳丹否決了這個想法,但心頭的不安卻持續冒泡,抱著惶惶不安的心情,他彎下身,想從凹陷變形的車屁股下找尋車牌,這車,並沒有車牌。
大概是脫落了,陳丹心想,是掉到哪裡去了?還是……,這本來就沒有裝上車牌?
嗚……。
一聲,勾起了陳丹的警覺。但是一聲很些微的聲音,很輕很淡,但在這雨勢滂沱的時候,這聲音顯得詭異,太清晰了。像是有人在耳邊輕輕的發出聲響。「是誰?」他瞪大了眼,這裡沒人,這裡不可能有人,那人聲是哪裡出來的?
突然之間,被撞到變形的車門碰的一聲打開,從開啟的門裡掉出了一樣東西……。
那是……。
「你在這做什麼呢?先生。」
猛然轉身,陳丹看到一名女人,黑衣長髮,面色蒼白的女人,笑的異常甜美。
「這裡是哪裡?」
這是陳丹醒來的第一句話,女人看了他一眼,露出一個古怪的笑容,「車上,先生,你還沒下車呢!」她說著,帶著些調笑的意味,但這時陳丹沒有時間去理會女人語氣中的嘲笑,只是摸摸自己的臉,仔細地看看手腳,似乎在確認身上沒有任何一絲的損傷。
身上有一絲焦味。
嗅著身上的莫名臭味,陳丹又想起了方才的夢,相當真實的夢,在夢的最後他伸手所抱住的東西,似乎就是具焦掉的東西,他甚至還能感受到那東西落在他手中的沉重感,焦脆,還有臭味。
是夢?非夢?看著自己的手,心中充滿了一種不真實的感覺。「小姐,這到底是……?」
「你該下車了,先生。」不知什麼時候,車子已經停靠在路邊,女人解開門鎖,對陳丹這麼說道。但陳丹卻仍處於驚恐的呆愣狀態,傻傻的坐在位置上,看著自己的手發呆,對女人的叫喚聲充耳不聞。
「先生!」連喚了幾聲,陳丹都沒有反應,女人有些不耐煩的下了車,拉開車門,將蒼白的臉貼在陳丹面前,以耳語般的聲音輕輕的說道,「我還有其它的事情,請你不要浪費我的時間。」
聲音沒有一絲高低起伏,如同命令一般的語調,雙眼直視著陳丹的眼睛,不帶一絲感情。將陳丹從神遊中嚇醒,他吞了吞口水,連忙抱著箱子像似逃命地下車。
見狀,女人笑了,很輕很淡,但陳丹確定她的確是笑了。不是之前那種很客套似的笑容,而是真心的笑。笑的他頭皮發麻。
「謝謝你的合作。」
這是女人對陳丹的最後一句話,看著遠去的車尾燈,陳丹抱著箱子發愣,把他放在這裡,那之後該怎麼辦?
「再見,慢走,不送。」
蔣芸芸向開動中的車子揮了揮手,算是打了個招呼。
原本她以為關玥的目的跟她一致,都是要回鄉被老人們碎碎念的,誰知道車才剛靠近村口關玥就將她放了下來,示意她自行走進村中。問道時,對方也只是笑了笑,說了聲,她還有事情待辦。
都已經特地來到了,為什麼不進來走走?看著離去的身影,蔣芸芸心中有些納悶。但後來想想,要關玥真是當年的女孩的話,這裡對她而言,應該也沒有什麼良好的回憶才是。說不定一到村裡就被人當作災星趕了出來。
一群老古板。
撇了撇嘴,看著村子口的大門,蔣芸芸重重地嘆了口氣。不管怎麼說,再怎麼討厭,這裡還是她的故鄉,還是有些情分在的。
其實,她並沒有那麼討厭這個地方,只是不喜歡這裡的人,還有這邊的風俗,古老、保守、迷信。以及這個村子裡,算是相當獨特的祭典,每次到了祭典的時候,所帶來不是歡快,而是一種緊張的氣氛,那是所有小孩都不能參與的祭典。
嗅嗅空氣中的氣息,微濕微涼,帶著土與草混在一塊的味道,說不上好聞,但也說不上難聞,真要說起來,是有種令人懷念的氣息。蔣芸芸心想,這裡的人雖然討厭,但是,這裡確實是個好地方,好山好水好風光,只是沒有人規劃,一直維持著原本的荒涼。
蔣芸芸拎著隨身小包,一個人走在老鄉裡的碎石子路上,打量起這許久未歸的故里,這自從被人認為是適婚年紀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的地方。其實,這裡與記憶中沒有相差到什麼地方。
矮矮的平房,像火柴盒又說像堆積木一樣,從路的這一頭排到另一頭,偶爾在兩戶之間會留下僅容一到兩人走的小路;窄窄的道路上,有小小的水溝,水溝邊長著滑滑的苔,裡頭可以找到一些小小的魚、跟小小的蝦,要是捉到泥鰍的話,晚上就可以加菜。
小時候,她就是在這種地方跟同伴玩耍的,跑跑跳跳,玩些捉迷藏或是一二三木頭人或是在溝邊放著紙船,捉著小魚。好玩雖好玩,卻也常一不留意就東撞西跌,她還記得從前有次摔跤,頭撞上顆略顯尖略的石子上,當場血流如注。
那還真是疼吶!摸摸還殘留在頭上的傷痕,不知怎麼的,還真覺得頭開始痛了起來。
若要說到這裡與記憶中有什麼不同,大概就是,這裡比孩童記憶時更加的破舊。本來這種東西就會因為時間的流逝而老去,但是,若是那種有人住的舊屋那也還好。當年住得滿滿的屋舍如今也只剩下稀稀落落的人家,走不了多久,便可以看到一棟已破損的不成原型的屋舍。
小窗、鐵架早就不見蹤影,從倒塌的屋角可以看到裡頭,一片的凌亂。碎裂的玻璃,滿地的塵埃,雜草堅韌地從細縫中探出頭來。
就算再怎麼敗亡,應該也不會這麼快吧?
看著其中一棟已半面牆傾毀的房舍,蔣芸芸默默的想著。
算了,那也不關她的事。
依照娘親大人指示下所繪的簡圖跟自己腦海裡殘存的記憶,她在小巷裡頭四處穿梭。這一路上,冷清莫名,她估計至少走了十幾分鐘她都沒有遇上任何的人,有的只是在小巷中悠閒遊走的野貓,大大小小的,有些蹲距在牆上,有些窩在樹上,或是賴在個陽光可以照到的地方,閒適的午睡。
真令人羨慕呢!讓人好想也當隻貓。
不管如何,野貓至少沒有被人逼親的壓力吧?想到接下來可能會面對的陣仗,原本就在抽痛的頭,又更痛上幾分。
「應該……就是這裡了吧?」
腳步,最後停在一扇漆著紅漆的大門前。那是一扇木板門,即便是漆上了新漆也掩不住底下快剝落崩毀的情況,門的正中間有個凹洞,她記得,這洞是小時候的玩伴王小虎所造成的。
那時候大夥都還是小孩子,在門口玩著玩著,不知怎麼的王小虎就硬生生的往門板撞,就撞出了這麼一個痕跡。人有沒有怎樣,她不曉得,只知道那日之後她有好些時日再也沒看到王小虎,而那名男孩,也再也沒有跟他們玩過。
不知道是怕了還是怎樣。只知道,人們陸陸續續的搬離這座村子,對於那些同伴之後的事,更加無從得知。話說回來,她本來也不是那種愛打探消息的人。
深深的呼吸幾次,壯起膽,輕輕的往門上敲了幾下。
「請問,有人在家嗎?」
連敲了幾下,都沒有任何的回應,就當她準備放棄時。
咿啊──。
門緩緩的開啟,老舊而欠缺潤滑的門栓子發出了抗議聲,在抗議聲中,門開了三十度,在門的背後出現了一張蠟黃且乾扁的臉,臉上滿是皺紋,有些泛濁的眼藏在深深的眼窩中,直盯盯的看著她。
蔣芸芸吞了吞口水,小心翼翼的說道,「那個,我是芸芸,請問是舅母嗎?」
「芸芸?舅母?」老婦思考了會兒,睜大雙眼,兩顆烏濁的瞳上下轉動打量眼前的女人,然後像是想到什麼的一笑,露出幾顆泛黃的牙,鬆鬆垮垮的懸在牙床上,零星的幾顆真牙間穿插著黑洞與銀牙。細微的聲音從那露風的牙洞裡竄出,發出噓噓的氣聲,加上老人的鄉音,更是難以理解。
「我知道妳是誰了。妳是蔣家的小女娃,小芸兒對吧?長得跟妳母親還真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老婦輕咳了一聲,眼睛仍盯著蔣芸芸瞧,語氣似笑非笑,帶著些嘲弄。「老太婆我化成灰也認得。」
「呃,是。」
「妳來找舅母?哼,小ㄚ頭,妳走錯房啦。妳那舅母前些年就搬到鎮上啦,早就不住在這兒了。」
說完,那開啟三十度角的木門又咿啊一聲地閤起。留下蔣芸芸一人處在門外呆愣。
這是怎麼回事?娘親並沒有告訴她,舅母搬家的事啊。
不,要是早就搬家了,那她來這個地方做什麼?
為什麼會來到這裡?其實,她也不知道,或許只是一股衝動。
今天,天氣很好,徐怡倩的心情也很好。她難得起了一個大早,換上她最愛的慢跑鞋,帶著擦汗用的毛巾跟裝滿水的水瓶,準備到外頭好好的運動一下,享受這良好的天氣。
太陽不大,風吹起來相當的舒服,是個適合跑步的日子。她深深的吸了口氣,滿足的嘆了口氣,真是太棒了,她已經好些日子沒有慢跑了。
習慣地出門前往信箱裡一探,順便清理些廣告紙之類的垃圾,或是看看有沒有折價卷之類的消息,好讓她去搶些便宜,生活在都市裡,可是什麼都要斤斤計較。
左翻右翻,都看不到自己想要的資料,徐怡倩一嘟嘴,心想,這世上果然不是天天都有便宜的事,順手就將這一疊廣告信往旁邊的紙類回收筒裡丟。
本來事情就到此告一段落,她也可以開始這日的慢跑行程。
但也不知道是哪根經不太對,她臨行之前又往回收筒裡看了一眼。
一看,讓徐怡倩看到了一封上頭寫著她的名字的信,黃色的牛皮紙袋,上頭畫著一幅幾個小孩手牽手的圖,像極了幼兒園或安親班的廣告。
真是的,現在搶學生搶這麼兇嗎?竟然發信給她這名未婚者,真是錢多。看著信,她在心頭嘀咕了幾句,眼珠子卻被什麼吸引住,直盯盯地盯著牛皮紙袋不放,被這封信引起了好奇。到底是哪家安親班這麼不長眼,資料有錯的到處亂發?
伸手將牛皮紙袋撿了回來,徐怡倩來來回回地將紙袋看了幾回。這……不是廣告信啊?翻了幾圈,找不到身為一封廣告該有的特點,她納悶的想著,沒有寄信地址與發信者,也沒有明顯的廣告內容,要是安親班廣告的話,應該也要有小孩子讀書、玩耍的照片才是。
但眼前這封牛皮紙袋上卻什麼都沒有,除了外頭畫的塗鴉之外,就只有一片空白。徐怡倩眉頭一皺,這什麼東西?東殘西缺的,廣告是這麼做的嗎?就算別人有興趣,也不知道上哪找人。
該不會是什麼惡作劇郵件吧?徐怡倩心想。
這種無聊的事情,最近還聽到不少。前陣子,她才聽到她的好朋友如此跟她抱怨的,說是收到一個包裝精美的匿名禮盒,心頭還喜滋滋地想,這可能是男朋友想耍的浪漫;沒想到,才一打開,數百隻的甲蟲就嘩啦啦的全掉了出來,將她嚇得花容失色。
還有一位朋友則是收了匿名信,裡頭放著全是些殘肢斷臂的噁心照片。
當然,這些事後都證實是假的,是惡作劇信件,但收到時還真令人不太舒服,有名同仁甚至揚名要去打那發信的人,讓對方知道,惡作劇的下場是什麼。
雖然她不像好友那般粗暴,但是,心頭對於那些愛惡作劇的人仍沒什麼好感。這種嚇唬人的東西,一個弄不好,可能是會出人命的;尤其當對方有心臟病、高血壓或是天生膽子就特別小的人。
所以,這封看起來很奇怪的牛皮紙袋會不會就是傳說中的惡作劇信件呢?想到這個可能,徐怡倩心中便泛起了對這封信的興趣。甸甸重量,再搖搖紙袋,嗯,看來至少不會是什麼甲蟲模型。那麼,到底會是什麼呢?眉一挑,徐怡倩決定先回家看了這封信再說。
不管怎麼說,要是真被嚇到,也不用將臉丟在外頭,放在家裡給自己看就行了。
那是一封,很普通的信。
普通到出乎徐怡倩的意料,心頭的強烈興致瞬間被潑了冷水,降到最低點,人果然還是不能對事情有太高的期望。白底紅線的標準格式,中規中矩的筆法,白紙上寫到,致 徐怡倩小姐,後頭還有祝詞、敬詞等等的語法,看似很正常,但也很不正常。
因為除了這幾句話之外,其它,全是一片的空白。瞪著中間的空洞,她開始回想早年看的那些武俠劇裡,是怎麼將字顯現的。水濕、火烤,還是加上些特殊的染劑?
心一橫,將信紙用水淋濕,走到廚房開了瓦斯爐便開始烤紙。而事實證明,這麼做的下場只是將這張信紙徹底的毀滅,開頭與結尾的中間仍是一片空白。
做人果然還是不能太無聊。看著手上被折騰到不成原樣的信紙,徐怡倩眉一挑,不負責任的想著。算了,反正也搞不懂這信的意思,爛了應該也不重要吧?
放棄這封看起來就莫名奇妙的信紙,徐怡倩轉移目標,將矛頭指向放在一旁的牛皮紙袋。她可不相信有人會大費周章地寄了一封空白信過來。
果不其然,在紙袋的底部,她發現了張泛黃的照片。
照片中的場景,是一棵大樹,大樹的前面站著大大小小的五名孩子,他們排成一排,像是列隊般的整齊。不知道為什麼,這五名孩子的表情都不怎麼高興,甚至有些露出憤怒或是恐懼的神色。
看著照片,徐怡倩愣了好一會兒,總覺得這照片中的場景好生眼熟,像極了她小時候所住的村子,她記得那個地方也有一棵這樣的大樹。
一棵不非常高,也不非常大,但卻讓人感到恐懼的樹。
對於兒時在村落的記憶已經模糊,但是徐怡倩卻對那棵樹印象深刻,村裡的人老是說,那棵不是普通的樹,是有鬼怪寄附在上面的妖樹。而村裡頭年紀大一點的孩子也繪聲繪影的說著,他們在樹邊看到身穿白衣的女人,或坐在樹幹上,或是在旁邊兜著圈子。
有這樣的謠言,就會有人將謠言放大,說那裡曾有個女人在那上吊,冤魂滯留不散,就在樹邊晃著,看看能不能捉到個替死鬼。版本眾多,各家說法不一,雖然小孩子們只是說著好玩,但是,大人們總是會板著臉,斥責他們童言無忌,或是說再講下去就會被姑娘帶走。
小時候總覺得奇怪,為什麼姑娘會帶人走,又會將人帶到哪裡去。
直到有一天,玩伴因摔跤而再也睜不開眼後,她才曉得,所謂的姑娘就跟好兄弟一樣,都是指一些非屬於人間的人。被帶走了,就再也回不來了。
徐怡倩記得,那一天,她的玩伴就是在講完故事之後,在遊玩中不小心跌死的。就那麼輕輕一摔,同伴身上的血就像永遠不會停住一般,不斷的往外流,不斷的浸濕身底下土,濕潤,充滿著鐵腥味。所有人都嚇傻了,誰沒摔過跤?誰也沒想到只是這麼一摔,人就這麼走了。
聽到同伴的消息,想起大人的警告。她再也沒有接近那棵大樹過,總覺得那棵樹會帶來惡運,對那件事也絕口不提。至於當年的玩伴,也在大家都陸續搬離那裡,而分別開來,再也沒有彼此的消息。
為什麼會突然想起這事?從發愣中轉醒,徐怡倩將相片轉了個面。
在照片背後,寫了一行小字:「三月三日,不見不散。妳的擎友。」
看看照片後的留言,看看日期,徐怡倩飛快似的捉起放在櫃上頭的車鑰匙跳上車,頭也不回的前去那個久未歸回的老鄉。
其實,這個舉動從一開始就觸了礁,難以動彈。
發動車子,將車開上路之後,徐怡倩才發現,她根本不知道路要怎麼走。雖然在那裡住了十個年頭,但這也表示,她離開那裡早已超過十個年頭,往年回去時都是由家長帶的路,誰會去記得路要怎麼走。
況且,自從家族中最後一位還待在村裡的親屬死去之後,她就再也沒有回去過了。
悻悻然地開著車,徐怡倩心想,算了,反正她也沒多想回去那個地方,只是一時興起;不管怎樣,難得開車出來晃,要就這麼打道回府就太可惜了,不如到些好玩的地方走走。捉起了衛星導航,設定了幾個地點,就照著上頭的指示行駛。
但也不曉得怎麼回事。
明明是跟著衛星導航的指示走,但她總覺得一直在原地打轉,相同的場景不斷的在眼前出現又消失。而這個疑問在她仔細地觀察路旁標識後才得到解答,徐怡倩發現她果然是在原地打轉;憤然的將衛星導航關掉,心想,難怪別人會說,這種高科技的東西不可信,信者,恆迷路之。
水貨。
早知道當初就別買這玩意兒了,真是害人不淺。徐怡倩嘟嘟念了幾聲,果然,比起這種麻煩的電子產品,還是傳統的地圖比較好。決定求機器不如求已,隨便找了家超商準備買地圖。雖然是麻煩了點,但總好過被機器愚。
就在商店中,徐怡倩遇上了一個人,很面熟的人。
「小麗!」
有些人相信緣分,有些人相信勢在人為,有些人則是什麼都不相信。
若要田筱麗說的話,她認為自己屬於相信緣分的那一群。舉例來說,她現在的男朋友就是小時候的玩伴,他們分隔多年,在一場友人強迫參加的聯誼會上重逢,然後,飛快似的進入熱戀期。
到現在也已經三年了,他們仍然是旁人眼中的神仙伴侶,周遭的人老是在抱怨他們在放閃光,絲毫不顧其它曠男怨女。
在接受旁人羨慕的同時,她卻覺得不安,別人愈是稱讚,心裡的小蟲就愈是騷動,撓得她每一分心絲都不敢放鬆。她現在的男朋友是名膽小、懦弱但又溫柔的人;女人緣一直都很好。
這麼膽子小的人,應該不會偷吃吧?她是這麼想的。而事實上,也真的如此,雖然有時候,男友會多看其它女人兩眼,但至少他的心一直在她的身上,田筱麗這麼確定的。至少,在她的耳邊一直沒有聽到有關男友的緋聞。
但……。
她現在有些不太相信他了。
幾通電話加上一封充滿各種遐想空間的照片,讓田筱麗的信心受到了波及。照片上是男友跟其它女孩子在嬉鬧的畫面。
這沒有什麼,她知道。哪個男人不風流?哪個男人沒有過去?她自己也不是沒有跟其它人交往過,實在不該如此過渡反應。只是,知道歸知道,心頭還是悶悶的不太舒服。想去跟男人求證,又怕被對方嫌自己無理取鬧,但不說,心頭又滿不是滋味。
她相信緣分,要這男人真跟她有緣,那即便全天下的美人都來到他的面前,他也不會被其它人搶走。但……,要是沒有緣的話?
算了,算了,還是別想太多。
田筱麗搖了搖頭,決定上街晃晃,掃去心頭上的尖刺。而就在離她家不到十公尺的商店中,她聽到有人叫她的名字。
「筱麗,請問,妳是不是叫做田筱麗?」
叫她的是名看起來很年輕的女孩,有著俏麗的短髮與甜美的笑容,臉上還帶著幾分青澀,全身散發出青春洋溢的氣息。是與自己截然不同類型的女人。
多麼可愛的女孩?一定會有很多男人喜歡吧?看著眼前的女孩,田筱麗露出淺淺的笑容,眼神露出警戒的色彩,她記得自己男友身邊,好像也繞著幾名像似鄰家小妹的女孩兒;像是在纏大哥似的跟他撒嬌。
「妳是……?」誰呢?該不會是來跟她搶男人吧?她已經很久沒遇上那麼直接的了。「我們應該不認識吧?」
不同於她的警戒,女孩開心的叫道,「哇,果然是小麗姐!我是小倩啦,徐怡倩,妳還記得我嗎?想當年我們還住在同一個村子裡,妳家離我家不過就三間房子的距離,當然我們還常玩在一起呢!」
小倩?徐怡倩?聽到這個名,田筱麗眉頭一凝,叫小倩什麼的,腦中還可以浮出幾名人選,但是,徐怡倩?這個名字她沒有什麼印象。
小時候還住在村子裡的記憶離她已經太遠,過去的故事都被時間的潮流不知帶到哪裡去,更何況是從茫茫海中去搜尋一段記憶?但是,村子……,她記得,自己唯一住過的村子,便是……。
「妳是……林安村的小倩嗎?還是……?」
不確定的問著,但這是她腦中唯一的可能答案,扣除掉別人可能認錯的狀態底下,林安村,她唯一待過的小村落,最符合眼前女孩所說的條件,在村裡認識的人。
「對對對,就是林安村的小倩。」徐怡倩愣了一下,然後隨即反應過來,拍著手高興的說道,「小麗姐的記憶還是一樣的好,真不愧是村裡的才女,又聰明長的又好看,想當年,要追小麗姐的人可是從村子頭排到村子尾呢!」
「呵,那都八百年前的事了。」被徐怡倩的話逗樂,田筱麗鬆下警戒,露出淡然的微笑,語氣輕鬆的說道,「妳的記憶才好呢!我記得當年離開時,妳還是名拽著被子,哭哭啼啼地跟在大家後頭跑著的小女孩。沒想到,真是女大十八變啊!」
想起來了,記憶中的小倩,說穿了,也不過就是比自己還小了四、五歲的女孩。
四、五歲對於成人、老人來說沒差多少。但是,對於孩子們來說,那可是個天大的差別,差一兩歲就會讓人覺得有隔閡,何況是差上四、五歲?
要不是村子裡頭的孩子少,她們大概也不會玩在一起。只是,她們都不太喜歡這名小小的跟班,總愛跑的遠遠的,看著小女孩在後頭追趕的模樣;或是,講些嚇唬人的故事,然後恥笑她的反應。
現在想來,當年的自己,還真的很無聊。
「欵,還不是小麗姐妳們跑得那麼快,害我老是跟不上。」提起兒時醜事,徐怡倩臉一紅,哀叫了幾聲,趕忙為自己平反,「都是孩子時候的事了,小麗姐妳就別在糗我了。」
「誰叫也只有這種事情才會使人長長久久的記得呢?」一聳肩,田筱麗說的無奈,隨及那孩提年代的大姐形象重現,「好了,難得我們相隔十幾年後還能見面,今天,麗姐就請妳吃一頓飯吧!當作久別重逢的記念。」
「這,不會太破費嗎?」欵,當年的大姐頭兒有這麼康慨嗎?徐倩怡眼一怔,有些疑惑,「還是隨便吃吃就好了,不用那麼麻煩。」
「欵,小孩子別這麼在意,乖乖聽話就是了。」
「我早就不是孩子了,小麗姐。」
「是嗎?那當年那聽鬼故事怕到晚上不敢出門的小孩是誰啊?」
「小麗姐──!」
「吶,妳還記得林安村嗎?」
聽到這一句話,原本正在喝湯的徐怡倩身子一僵,手停在半空中定格,看起來非常的可笑。
「啊?」
「我記得,當年是我最早離開那的,不知道那之後大家過的怎樣,小倩,妳知道什麼消息嗎?」無視於徐怡倩的訝異,田筱麗自顧自的說道,「上回回去時,你們也已經不在了。」
「咳咳,什麼已經不在了?麗姐,請說,我們也已經搬離了。」被湯汁嗆到流淚的徐怡倩義正辭嚴說道,模樣有些狼狽。「講什麼離開嘛,說的多不吉利啊!」
「是是。」眉一桃,勾起好看的唇,似笑非笑的看著徐怡倩,「小怡倩妳還真忌諱這些東西。」
「不是忌諱,只是!」覺得自己又像孩兒時被人耍弄,登時,徐怡倩氣鼓了臉,「這樣講真的不好嘛。」
「好好好,不是忌諱。告訴姐姐到底之後的狀況如何吧,看著妳,我突然想起了當年的那些人,阿丹呀,小芸,還有之類的。」
瞪了眼前這百無禁忌的人一眼,這才說道,「我也不曉得,當時最早搬離林安村的是芸姐嘛,然後就是麗姐妳,阿丹哥也跟著搬走了。沒多久後,我家也搬出來了,所以也不知道其它人的狀況。當年也沒留在連絡方式,所以想找人也找不著,今天能遇上麗姐那還真算我運氣好,這麼多年後還能遇上熟人。」
「哦……,是嗎?」一聲輕嘆,「時間真的過得好快呢,才一眨眼的功夫,我們都老了。」
「麗姐,是大家都長大了。」再度指證田筱麗的不當用辭,「小倩我還年輕,麗姐也還年輕,怎麼老將這話兒掛在嘴裡?」
「那是妳小娃兒才這麼想。」
嗔了徐怡倩一眼,看著眼前比她小上四、五歲的小妹妹,田筱麗笑了笑,原本還因流言而低落的心情為之好轉,「吶,妳想回去嗎?林安村。雖然那裡什麼都沒有,但是……,總令人覺得非常懷念,至少,當年的環境單純多了,不像都市裡,什麼都複雜。」
「呃……。」抓了抓臉,徐怡倩有些遲疑說道,「事實上……,麗姐,本來我今天就是打算回去的,但是……。」
「但是妳迷路了?」不待徐怡倩說完,田筱麗接著說道,「妳還是跟從前一樣,是個路痴。」
「麗姐……,不是我不好啊,是衛星導航的錯。」把路上的遭遇說了一遍,徐怡倩說的是一臉的無辜。
「不知道路還怪機器?算了,擇日不如撞日,難得見面,我就好心一點指條路給妳吧!」
這是一個很小的村子,這是陳丹對這個村子的第一個印象。
他下車的地方是個村子口,有著木製的牌坊跟小石碑做為地標。跟他夢裡的環境有些相像,是個被樹林所掩沒住的村子。要是現在的這個地方再被時間摧殘個七年、八年、十年,或許就跟夢裡的景色一模一樣吧?
想起了夢境,陳丹打了一個寒顫。他從未夢過如此寫實的夢。也從來沒有在夢醒之後,仍覺得喉頭緊緊的,像是被什麼東西掐住。
基本上來說,陳丹是無神論者。但身為無神論者的理由,並不是一般人所認知的鐵齒,而是因為不敢相信,所以不願相信,才拿著無神無鬼的說法來催眠自己。雖然這種方法,顯然並不怎麼有效。
看著村子,其實,他有些遲疑。遲疑的原因不外乎是因為這村子看起來過於的破爛,或是說這裡與他夢裡的村落太過於相似的關係。而除了外觀給人的感受之外,另一種響在心底的聲音,更警告他千萬不要踏入這個村子。
但是,事情都到了這個地步,怎麼可能不踏入村子?再怎麼說,進入村子裡,說不定事情還有一線的轉機。至少,應該還可以遇到村人,告訴他該怎麼走,或是,讓他打通電話之類的。
「這世上沒有鬼,這世上沒有鬼,一切都是幻覺,都是幻覺。」
抱著包裹,陳丹努力的催眠自己,然後牙一咬,邁起還不停打顫的步伐,小心翼翼的走入村中。盡可能的,什麼都別看,就怕會看到那些躲藏在不知名角落的東西。
樹林裡總是有些令人意想不到的東西,像是蛇、熊、狼之類的凶猛動物;或是,一道白飄飄的身影。
不知道為什麼,腦袋中突然冒出這句話,讓原本就處在緊張狀態下的陳丹更為的緊張。趕忙張望了一下附近的景緻,看看有沒有些可疑的地方,好讓那些該存在不該存在的東西躲藏。
明明才剛跨入村子口,陳丹就覺得自己身陷在樹林當中。茂密的枝葉,掩蓋住本就不太明亮的光線,讓整個村子更顯得陰暗。枝藤接著枝藤,穿越一戶又一戶的人家,整個村子像是被這枝藤雜蔓所連繫,構成了一座分不開的林子。
不像是種滿樹的村子,反而像是樹林中蓋了幾間小屋。
陳丹記得,他小時候曾經聽過一個故事,是有關樹林的。那個故事裡有位捕蛇人,有條大蛇,還有那條大蛇的手下,大大小小的蛇子蛇孫。故事是這麼說著的,那位捕蛇人一生的心願就是捕盡天下所有的蛇,他拿那些蛇來泡酒,取牠們的膽,剝牠們的皮來賺取金錢。本來,這是個相當危險的工作,但由於那人手法特殊,多年以來,眾多蛇子蛇孫皆沒有辦法傷他一根汗毛。
最後,有一天,捕蛇人遇上了條大蛇。
那條蛇很大,很長,身子粗壯的像是可以捏碎一棵樹。那條大蛇捉到了他,然後,跟他約法三章,說他以後不能再以殺蛇為業。捕蛇人口頭上是答應了,但心中卻充滿了詭計。他用了一個相當卑鄙的方法,殺害了大蛇,將蛇身懸在一棵巨樹上,向眾人炫耀他的成果。
但他沒得意多久,隔天,巨樹上的大蛇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捕蛇人的屍首。也就是說,捕蛇人向人炫耀的,其實是他自己的屍體。
小時候,陳丹一直覺得這是在警告人們說,做什麼事情,都不可以太過。但現在想起來,好像又不是這般回事。
樹林裡,有些東西,是人們無法掌控的。當時說這話的,是村裡最愛嚇唬人的婆婆,但明知婆婆愛嚇人,小孩子們還是每天找婆婆報到,聽她說一些虛幻離奇的故事。
鬼的故事,妖的故事,人的故事。而最讓人害怕的,永遠是人的故事,還有,樹的故事。
樹會說話,會吃人會引人走上絕路。
小時候大人們的戲語,如今看起來可笑,卻成功的在人心中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他記得自己小時候還跟同伴打賭看誰的膽量大,敢半夜摸黑去村裡那棵老樹邊拿一早他們就放在那的信物。
小時候不懂得什麼叫害怕,在同伴的起閧之下也就跟了下去,然後,在同伴的欽佩眼神當中他取回了那個信物,一條手鏈,像個英雄似的被人包圍。
其實,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那棵巨大的妖樹、魔樹,大人口中會吃人會說話會勾引著人前往自盡的魔物;事實上,不過就是棵再正常不過的老樹。那謠言裡的白衣女人,陳丹見過幾次,那是鄰村的美麗小姐,白皙的肌膚,烏溜的長髮,紅豔的雙唇,再撘上對勾人的眼睛,總是似笑非笑的站在樹邊看著村裡的人們。
在看什麼呢?
陳丹並不明白,只知道當他對上那雙眼時,心裡總有些癢癢的衝動,看上那紅豔的雙唇微微輕啟,腦子裡就一片的空白,只想著那小姐要是對自己笑那該有多好?那時候,他像是中邪了一般,每天定要往那老樹邊繞上幾回才肯回家,每天都在期待著能見到那名美麗的小姐。
事實上,陳丹連她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
那小姐很美很美,就像嬌豔的花兒一樣,她的身邊總充滿著各式各樣的男人。他們會在那棵樹下,做出一些……婆婆媽媽們會皺起眉,狠狠的罵上幾句的事,雖然會被大人們捏著耳朵走,但那時的陳丹仍每天想著要去見那美麗小姐一面。
看著那蠱惑似的笑容。
直到長大之後,陳丹才知道那名小姐是做什麼的,又為什麼村子中會流傳著那些謠言。那只是一個晃子,真正要隱瞞的是一些不欲人知的事情,例如說,偷情,僅屬於大人間的男歡女愛。那些相傳中的嘆息與呻吟、尖叫聲都是因此而來。
但即便如此,他仍然想和那小姐再見上一面,不過,那是不可能的事了吧!
陳丹最後一次看到那美麗的小姐,是在個太陽還剛升起的早晨,又或者是已沒入山中的傍晚,總之,天色陰陰暗暗,讓人看不清眼前的景緻。雖然詳情已經不記得了,但陳丹還記得,那是他通往學校的道路,小時候他總愛繞一些遠路去看看那小姐,見著一面,他也就滿足了。
反正,繞這點路並不會浪費多少時間。
可是那天很奇怪,不管陳丹怎麼走怎麼繞都繞不出那片樹林,每天在走的路突然變成了迷宮,每一分景色隨時都在變動。突然,他聽到一陣很熟悉的聲音,呻吟聲,高高低低的嬌喘,陳丹很習慣這種聲音,他有時候會瞞著其它的玩伴一個人偷偷躲在樹上窺視著那小姐的一舉一動,當然,也包括了她跟其它男人們的互動。
相當的刺激。他吞了吞口水,心想,這真是個好機會。一眨眼的功夫便將所有因為迷路而感到的恐慌全遺忘了,滿腦子只想著要找哪一棵樹才能看到全景。
就當他相中了其中一棵樹準備要攀爬時,那聲音突然消失了,無聲無息,接連下來是一陣倉促的腳步聲,踩著枝葉沙沙作響。這時,陳丹也慌了,原本興奮的心情瞬間被澆熄,冒起的是焦慮與恐慌的濃煙,要是被人發現他在這裡偷看,那可不是一陣毒打可以了事的。
想到後果,陳丹微微的發顫了下,然後發揮生平最快速度地往上爬。
然後呢……?
太陽從樹葉間縫撒落,落得他有些頭昏,閉上眼,陳丹沉思了會兒,他不記得了。只知道,從那天起,他就再也沒看過那名小姐了,而他……也再沒有接近那棵樹邊。
樹會吃人的,他這麼告訴其它同年齡的孩子。
從那天起,他害怕起樹林。
蔣芸芸坐在坡道上發呆,踢著搖晃的腳,在半空中蕩著,看著天上的藍天浮雲。
她已經很久沒這麼看過藍天了。自從學生生涯結束之後,每天忙著交際,忙著應酬,忙得連靜下來看看這天地的時間都沒有。
原來,天空是這樣的藍啊!
她真是太久太久沒有直視過藍天了,久到連天長什麼樣子都忘了。伸長了手,深深的伸起了一個懶腰,滿足的嘆息。天氣真是好啊。
幾朵翔雲,幾隻飛鳥,綠色的枝葉連天,好一副悠閒景緻。蔣芸芸很想一直如此悠閒下去,但是,目前有個嚴重的問題擋在面前。就是,她不曉得接下來該怎麼辦。
好不容易,千辛萬苦……,好吧,其實也沒多辛苦的來到這個村子,卻發現那理論上還住在這兒的親戚,實際上已經搬家很久了,打亂了原本預計的行程。原本她想說先來依親的,然後看看能不能遇到表哥之類,帶她到其它地方走走。
哀哀哀,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千算萬算不如天一劃啊。
看著天上的藍天白雲飛鳥,蔣芸芸心想,早知道就別聽老媽的話了,寧可在辦公室跟人大眼瞪小眼,也不要來這裡餵蚊子,上演無家可歸的小孩。就在蔣芸芸陷入自身的內心戲的時候,一聲稚嫩打斷了她的思緒。
「姐姐?」
嗯?哪來的奇怪聲響。看著天空,蔣芸芸想著,難道鄉野間的蟲鳴也特別奇怪?
「姐姐,妳在這裡做什麼呢?」
又是一聲……,不知道是哪個品種的蟲,還是鳥,真是令人好奇。
「喂,阿姨,妳是沒聽到別人在叫妳嗎?」
阿姨?哪來的死小鬼?竟敢叫她阿姨!
憤怒的往聲音的方向看過去,蔣芸芸這才發現,她身旁不知什麼時候冒出來的兩名小孩。大一點的年約七、八歲,小一點的大約有四、五歲,是看起來有點囂張的小男生與有禮貌的小女生的組合。
這對兄妹看起來真是不像啊!
看著眼前很明顯被她瞪視嚇到的小女生,蔣芸芸心想,算了,大人不計小人過,就先饒了他們一回。
嘴角輕勾,露出自認為最友善的笑容,蔣芸芸默默的強調了「姐姐」,笑瞇瞇的對著眼前的小女生問道,「找姐姐我,有什麼事嗎?小妹妹。」
小女生眨眨眼,大眼流轉著不知為何而流露出的霧氣,雙眼汪汪。連帶一旁的傲慢小男生也露出一臉驚訝。
不會吧……。蔣芸芸暗喊了一聲不妙,「小朋友,你們……。」
話還沒說完,小女生鼻子一抽,眼淚就像是被打開的水龍頭,嘩啦啦的流出。一旁本也一臉驚嚇的小男生則似突然回過神來,一把捉住妹妹,拉著妹妹急忙的跑走。
邊跑還邊喊著,「鬼呀──!」
誰是鬼了?皺起眉,蔣芸芸不悅的想著,現在的小孩子真是沒禮貌。她雖然稱不上是美女,但至少也是清秀佳人好嗎!
「麗姐……,真的是這條路嗎?」看著眼前愈來愈荒涼的景色,徐怡倩疑惑的問道,「我們住的地方有這麼鄉下嗎?」
「信麗姐我者得永生,妳開下去就是了。」田筱麗篤定的回道,「再說,咱們住的那個小地方什麼時候有開發了?荒涼是正常的。」
「哎唷,麗姐,搞不好有人看上那塊地的價值啊!將那裡好好的建設一翻也說不定。」
「想太多,想太多。那裡我前陣子才回去過的,我告訴妳,那裡的草都快長的比人高了。」揮了揮手,直接否決了徐怡倩的說法。
「耶!那會不會有蟲還是什麼的,啊……怎麼辦啦,麗姐,有沒有什麼防蚊液還是什麼的?我被蚊子咬很難好的。」聞言,徐怡倩的臉色頓時垮了下來,「我看我們還是不要去好了,我可不想被咬成紅豆冰。」
「都開到這來了還說這種話?」瞟了徐怡倩一眼,田筱麗從包包裡拿了一罐防蚊液出來,「放心吧!剛才決定要去那鬼地方時,我就到商店買了,如何?」
「哇!真不愧是麗姐,小妹我好崇拜妳唷。」
「現在才知道。」
「麗姐的英明,小妹一直謹記在心啊!」嘴皮子還沒耍完,突然一道黑煙吸引住徐怡倩的目光,讓她一時間說不出話來,「麗姐……。」
「嗯?」
「妳看,前方那個該不會是車禍吧?」
冒出黑煙的是一台紅棕色的小客車,前方的引擎蓋被外力撞得塌平,擋風玻璃也碎裂一地,不難想像當時的衝擊力有多大。
「車禍就車禍嘛!有什麼好訝異的?」田筱麗蠻不在乎的說了聲,看了前方一眼,到嘴邊的話剎時停了下來。「小……小倩……。」
「是,怎麼了,麗姐?神情不太對?」
「別說話,趕快開走,這裡不太對勁。」咬了咬下唇,先前散漫的神情為之一變。
雖然心頭疑惑,但見著田筱麗一臉嚴肅,徐怡倩也沒問什麼,乖乖的照著指示稍微加速的將車遠離車禍現場。直到再也看不到那台冒著黑煙的車為止,這時她才開口問道。
「怎麼了嗎?麗姐,為何突然叫我趕快開走?」
聞言,田筱麗又白了她一眼,「說妳迷信卻一點也不機靈,妳沒瞧見那裡只有一台車嗎?」
「是只有一台啊。」被罵得莫名奇妙的徐怡倩抓了抓頭,臉上滿是問號,「但那又怎樣?」
「傻ㄚ頭啊妳,那台車被撞成那樣,那另外一台車呢?現場沒有剎車的痕跡,路邊的護欄也不可能將它撞成這樣,那麼,是誰將它撞成這樣的?」
「呃……,可能是撞他的人已經開走了吧?肇事後逃逸不是很常見的事?」眨了眨眼,徐怡倩吶吶的說道,「對了,麗姐,妳想那上面還有沒有人啊?我們要不要打電話報個警之類的?還是說,繞回去看看比較好?」
看了徐怡倩一眼,田筱麗嘆了口氣,揉了揉額頭,「報不報警隨妳,但是,別想回頭看那輛車,再看下去搞不好妳會看到那些東西。」
「那些東西?哪些東西?」字到嘴邊滿過了三秒,徐怡倩才反應過來,「呃,麗姐,妳別嚇我啊!妳也知道我最怕那種東西的。」
想起童年的不良回憶,頭皮就是一陣發麻,徐怡倩說的顫顫巍巍的,「那天我才看了一本書,上頭說有些好兄弟會在路邊裝可憐捉交替呢,麗,麗姐,妳說那該不會是?」
捉交替,聽這個詞田筱麗眉頭又是一皺,不過這時她也管不了那麼多,只要能阻止車旁的傻姑娘往那車開怎樣都好,「知道怕就好,還不快開?再磨蹭下去天都黑了。」
「好,我這就開,麗姐妳可別再跟我講那些有沒有的,人家說,愈是念著它們,它們愈會出現的。」
真是,無聊。
漫步在村子中,蔣芸芸開始思考回家的方法。公車……,據她了解,會開來這鳥地方的公車一天當中只有兩班;便車,都說了這是個鳥地方了,誰會沒事跑來這裡讓她撘便車?那麼,打電話請人來接呢?早知道她應該跟關玥拿個電話的。
從懷中掏出所謂的文明利器,一看,蔣芸芸又是重重的嘆了口氣。果然,所謂的文明利器,還真的只能在文明的世界裡使用,在這種雞生蛋,鳥拉屎,烏龜不上岸的地方一點用都沒有。
憤憤的將手機收起,蔣芸芸開始想其它的方法,再怎麼說,她可不想在這種地方露宿街頭。估且不論危不危險的問題,光是那些在天上飛的蚊蟲就夠她煩了,更別提那在草叢裡竄的冰冷的爬蟲類。
她討厭蟲,也討厭那些滑溜溜的東西,雖然她是在這種鄉下地方出生的小孩,但是在外頭住了那麼多年,早就習慣了外界的生活,對於這裡原始的狀態一點也不能接受。比人還高的草堆,奇形怪狀的蟲子,還有……見人亂叫的小孩。
想到被人稱為鬼的事,原本就低落的心情頓時又下沉了幾分,真是,討厭的小孩,不知道家長是怎麼教的。
皺著眉,踢著腳邊的石子。蔣芸芸愈想愈有氣,自己好端端的待在都市叢林裡面過得如魚得水,突然被人叫回這個原始叢林;花了老半天的功夫才找到的親戚家卻又吃了閉門羹;坐在路邊發呆,不僅被人打擾還被兩個沒禮貌的小孩叫鬼。
真是有沒有天理啊?老天?
心頭暗罵老天沒長眼罵得正高興的時候,腳突然踩到個突起物,讓蔣芸芸險險跌了一摔,她這才發現,自個兒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已經走到村邊的樹林裡。跘到她的東西,正是浮在地表上的樹根,手上扶的則是生長出那根兇器的樹木,一棵老榕樹。
嘖!所以,她才討厭來這種地方嘛!
洩憤似的踩了樹根一下,蔣芸芸開始打量起這棵不知好歹的老樹。
這棵樹很眼熟。
說樹眼熟是種很奇怪的說法,同一類型的樹不管再怎麼變,對於某些人來說,那就只是一棵樹,了不起再加上是什麼樹種罷了。但是這棵樹……,蔣芸芸想,她應該不會認錯才對。
彎曲的樹幹,像是可以躺個人在上頭的分枝,濃密,下垂的鬚根,這就是那棵讓她兒時有著極度不良印象的樹,雖然不知道是作夢還是真實,但那個印象真的非常的差。
那棵樹,是瘋子的聚會所,總有一名瘋瘋癲癲的女人會待在樹旁說些似真似假的話迷惑人心,什麼天要掉下來了,還是什麼時候會發生場大地震,很多人都會死在裡頭,蔣芸芸印象最深的,就是那個瘋女人,說她活不過三十歲,還沒找到適合對像就這麼孤獨的死去,死在沒人知道的地方。
當然,她很生氣,母親也很生氣,氣到拿雞皮毯子追著女人跑;但那女人卻毫不在意,仗著自己身子靈巧,跑給母親追,邊跑還邊發出高亢的笑聲。笑聲非常嘹亮而刺耳,刺耳到每回聽到,都會讓她想要丟東西的衝動。
但即便是名會亂講話的瘋女人,卻不知道為什麼,那女人的身旁總是圍繞著許多人,大部分都是男人。母親曾指著那些男人私下說道,「芸芸啊,看清楚。這就是男人的得性,只要長的漂亮一點,愛勾人一點,就全都一窩蜂的黏在別人屁股後頭轉,像隻臭蟲一樣。」母親咬牙切齒的說著,她還記得母親在講這話臉上所露出的鄙夷。
「芸芸啊,千萬記住,眼睛要放亮點,別找個像那樣的男人;也千萬別變成那種女人。」
當時她還小,不明白母親的意思,只能傻傻的點著頭。現在想起來,母親的憤怒或許是對於那女人的嫉妒吧?
估且不論母親對於那女人的憤怒是出自於哪裡,是否對自己造成了影響,蔣芸芸非常討厭那名女人,這點,她是相當確定的。討厭到,她深深相信那女人是地底下的妖魔鬼怪化身,專門出來為非作歹,蠱惑人心的。
於是,她對她同年齡的玩伴說道,在很久以前,有名不守婦道的女人被人吊死在那棵老榕樹上,她的陰魂不散,於今,仍化身成各種姿態勾引著那些男人。那個白衣的女人,就是那被吊死女人的化身,是回來捉交替的。
「好啦!我們到了。」指著前方的小石牌,田筱麗這麼說道,「很久沒回來了吧?有沒有很懷念呢?」
「懷念?我只知道下回我不會再這做了,麗姐。」捏了捏長時間握著方向盤而僵硬的手,又拍了拍坐到有些麻木的屁股,徐怡倩謝天謝地的說道,「喔,天吶,終於到了,真是有夠遠的。」
「是誰說要來這地方的嘛?」相對於徐怡倩像個孩子又踢又跳的,田筱麗的動作優雅的多,她只是微微的將手放在腰上捏了捏,臉上依舊掛著優雅的笑容,「這個要叫……?自作自受?」
「拜託,麗姐,話不是這麼說的吧?說要來這的人是妳耶!」苦著臉,徐怡倩大聲的說道,「怎麼全丟到我頭上來了?」
「哦?那是誰說她不認識路,想找個人當嚮導的?」眨眨眼,露出個無辜表情,「麗姐我,還不是擔心那個會迷路的小孩,在半途上不知迷失到哪裡去才好心幫她帶路的。怎麼?現在人到了現場,反而不認賬了?」
「哎唷,麗姐,我不是這個意思啦!」瞪了眼前人一眼,徐怡倩氣嘟了嘴,「真是的,老愛笑話人家。」
「好好,知道了知道了,別強調的那麼用力。」田筱麗輕輕一笑,像個大姐姐在對待小妹妹一般的說道,「要是氣壞了臉那就划不來了。」
「沒有那麼好氣壞的啦!」
「是是,對了,我還沒問呢!妳急著回來是為了什麼?該不會是為了餵蚊子吧?」搖晃著手中的防蚊乳液,示意著徐怡倩拿去擦,「麗姐我可從來不知道咱們的小倩妹妹有這般菩薩心腸。」
「怎麼可能?」鼻子一皺,反駁這荒謬的說法,「蚊子這東西一點也都不可愛。」
「哦?那是為了什麼?」
「為什麼啊……?」
在她的印象之中,所謂的村子,所謂的故鄉,是一片擁有許多林地的山村。小歸小,舊歸舊,但人情味卻始終足夠。
她是那一代中,村裡年紀最小的孩子。之後再出生的娃兒們都待不到她這般的年紀,就隨著父母親友搬離了村落,或許就是這個原因,所以村中所有的大人們都對她非常的好。
常常可以拿到些糖果之類的東西。
村裡始終充滿著笑聲,歌聲,打鬧聲。但是,這一切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就全變了樣了,人與人之間像是被隔上了厚厚的一堵牆,誰都不知道對方在做什麼,誰也不信任其它人在做什麼,似乎在害怕什麼事。
當時,她還很小,不明白大人間的事情。只曉得人們,不再那般的親切。
或許其它年紀比較大一點的同伴們知道些什麼吧?但是,他們什麼也不肯說。
「小倩?」見徐怡倩沒反應,田筱麗有些疑惑的叫道,「怎麼了?突然發起呆來?」
「呃……沒事啦!沒事,只是突然覺得,這裡真的變了好多。」
「好多?」田筱麗婉爾一笑,「當然多啦!這兒可是被荒廢了七、八個年頭了呢,早就不像當年我們離開的樣子。」
「七、八個年頭?」
「是啊,妳不知道嗎?當年的建案沒過,村子就一直廢在這兒了,反正,這年頭也沒人想留在村中,老一輩的,走了,就真的走了。」輕嘆了口氣,田筱麗半閤雙眼,似有無限感嘆。
「當真都沒人?」雖然眼前是一片的荒蕪,但徐怡倩仍非常無法接受的問道,「不會吧?我才這……好吧,十年沒回來而已,沒想到竟然變化這麼大?」
「十年就很久了,黃毛丫頭都長成大姑娘了,還有什麼事是不能改變的呢?」話鋒一轉,原本感傷的氣氛瞬間被沖淡,田筱麗戲謔一笑,眼珠直溜溜地往徐怡倩身上轉,「我說的對吧?小怡倩小妹妹?姐姐我看妳……還真是改變了不少呢!」
「啊啊……,麗姐,妳又笑話人家。」哎哎叫了幾聲,徐怡倩心中暗想著,原本還以為當年的大姐頭兒變成了成熟美豔的女人,沒想到骨子裡還是那個大姐頭,這要叫什麼呢?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嗎?「真是的,不來了啦!」
「少在那撒嬌,麗姐我可不吃妳這一套。」笑嘻嘻地看著眼前的小妹妹,田筱麗心思一轉,開口說道,「反正,既然我們都回來了,不如就好好的回憶一下童年吧!」
「好啊!看誰記憶比較好!」
「這裡以前是楊孟的家,妳瞧見那棵樹了沒有?小時候,阿丹、阿錢他們那幾個常來這裡偷摘果子,常惹得楊婆抓著雞皮毯子趕人呢!」
這場記憶力的比賽,毫無疑問的是田筱麗大獲全勝,或許是當年離開的年記比較大的關係,又或者是她本身的記憶力就比人好的關係,走在那宛若廢墟的村子中,她怡然自得的像是在逛自家的後院。輕易的就避開路上所有有危險的地方。
「小倩,小心腳邊,那裡的草叢中常常會盤著蛇喔!」
「呃……,知道了。」
吞了吞口水,徐怡倩小心翼翼的避開那所謂的危險地帶,一邊以崇敬的眼神看著田筱麗。真是太厲害了,這種地方,她穿球鞋都覺得難走了,麗姐穿著細跟高跟鞋卻輕鬆的像走在平地上,毫無遲疑。
這還是個人嗎?簡直像是沒有腳的一樣。
皺著眉,徐怡倩心想,隨即又為自己的思想不當而暗罵自己幾聲。
「對了,小倩妳應該還記得吧!這個地方。」
田筱麗站在一戶有著破舊的木板門的平房前,指著那油漆早已剝落,僅剩下些微的紅色殘片證實當年這的確是塊朱門的大門。
「這裡是?」看著那平凡無奇的大門,徐怡倩抓了抓臉,要是她記得,那天還真的要下紅雨了。這裡對她而言,看起來都一樣啊。「呃……,誰的家啊?」
「欵,連這裡妳都不記得了。」搖了搖頭,嘆了口氣,「這裡是芸芸那個囉嗦的姑婆家啊!當年,每個孩子都怕她怕得要命,暗地裡稱她為虎婆呢!」
「虎婆啊……。」聽到田筱麗這麼一說,一個模糊影子出現在徐怡倩的腦中,「聽妳這麼一提,我好像有點印象,是那個瞎了隻眼,然後左腳有點瘸的老太太嗎?雖然是又瞎又瘸,但那嗓門還真不是普通的大。」
想起那童年慘痛的經驗,徐怡倩不禁苦著臉。
「答對了!還不錯嘛,果然,對於可怕的事情印象會比較深刻。」拍拍手,田筱麗呵呵笑了幾聲,「那麼,妳還記得當年是哪個小王八羔子做了首歌專門刺激她老人家的嗎?」
「麗姐……,小王八羔子……。」看著眼前的美豔女人毫不在意的說著不雅名詞,徐怡倩嘆了口氣,決定當作什麼都沒聽到,「如果我記得沒錯的話,應該是阿虎或是大雄吧?那兩人最古靈精怪了,尤其是阿虎哥,不知道為什麼,他特別喜歡惹婆婆生氣。」
「所以我說,那傢伙是討皮痛,閒不得的。」摸著門板上的凹凸,田筱麗說道,「妳瞧,這個凹痕,就是當年那小子被虎婆追,結果突然跌倒撞凹的。」
「這我記得,當時門凹了,阿虎哥頭也受了傷,流了不少的血。但大夥都只在意如何去補這門,倒沒留心他的傷勢,全場唯一在意那頭傷的反而是虎婆呢!」想到當年的情景,徐怡倩也笑了,「不過,等到王伯他們知道這事後,不但沒怪虎婆,反而是將阿虎哥訓了一頓,罰他……嗯……罰他什麼來著的?」
「罰那小子每天到虎婆家報告每日大事。」
「喔,對對對。我想起來了,當時阿虎哥只要到放學時,就會吟著『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返。』,然後一臉悲壯的拎著書包前去虎婆家。」
「那小子就是誇張,到後來還不知道是誰跟虎婆感情甚篤,一天沒見面就渾身不自在的?」
「欵欵,是沒錯啦!」摸了摸頭,徐怡倩吶吶地說道,「但這日子也沒過多久,虎婆終是年歲大了,早先一步離開了。我還記得虎哥當年是哭的呼天搶地,讓人還以為他家死了什麼人。」
「什麼早先一步離開?妳這孩子怎麼講話的?」扣了下徐怡倩的額頭,田筱麗狀似正經的說道,「真不曉得是誰先前在那忌諱東忌諱西的,連這種詞也不曉得避一避?人家虎婆是因為兒女有孝心,將她接到比較舒適的地方住,不用住在這破破爛爛的小屋裡的。」
「啊?是這樣子的喔?」眨了眨眼,徐怡倩一臉訝異。
「不然妳以為是怎樣?」
「就……真的走了嘛。」
每走一步,雙腳就像是在抗議一般的抖個不停。
樹林是他兒時的夢魘,每走一步,陳丹就愈覺得自己回到小時候,進入兒時的恐懼。周遭的景緻與兒時記憶重疊,愈是深入,愈是覺得兩者的相近。
這裡真的很像他小時候住過的地方,一樣的破,一樣的舊,一樣的有著形狀不一的樹。只不過,他所待過的村子,應該更加熱鬧才對。他還記得,那些響蕩在樹林間的歡笑聲,不像現在所待在的地方,如此的,死氣沉沉。
不是沒有人,而是人都躲在木板門的背後,偷偷的監視著他。雖然他誰也沒撞見,但是,那些視線感是如此告訴他。這裡不但有人,還有很多人。衣服磨擦的聲響,桌椅挪動的聲音,還有人竊竊私語,再在顯示出,這裡並不是一個空城。
陳丹不曉得為什麼這些村人要躲起來打量他,他只知道,這種的感覺並不太好,非常的不好。像是在提防,又像是在顧忌什麼似的;也許是因為,他是少數會來到這個地方的外人的關係吧?陳丹如此想著。
想是這麼的想,但那冒在心頭上的詭異感卻始終沒有消失。而這種異樣的感覺,或許就來自那些惱人的視線,又或許是因為,這裡給他的感覺,像極了他久未回去的老鄉。當然,他老鄉的人並不會躲在房子裡,門板後面偷偷摸摸的打量外人。
大夥都相當的直來直往。會在暗地裡做些小手段的,也只有心智還不成熟的孩子,他就曾經做過在棵樹上刻隻烏龜,上頭暗罵著一名討人厭的傢伙。他陳丹還記得,那是棵相當粗壯的老樹,要十幾名孩童環抱才能將它圈住的老樹。
而這件事被人發現後,他被老爸揪著耳朵來到樹頭前,跟樹道歉下跪,還要他對天發誓,此生此世定不會再做如此蠢事。要是有違約,他是受到天打雷劈也甘願。
對一棵樹這麼認真,看起來真的很蠢。數十年過去了,他現在回想起來更覺得,怎麼會有這麼蠢的事。
蠢到他真想挖個洞將自己埋進去,但是,當年的大人們對這件事情卻是異常的認真。幾乎是所有跟陳丹較親近的長輩都連為一氣,訓戒他,要誠心誠意的向樹道歉,要確確實實的遵守與樹的約定。而這其中的原由,於今,陳丹依然想不透。
要道歉,應該也是向被他罵的人道歉才對啊!
或許就是這種原因,所以,陳丹一直不太喜歡他的故鄉;見過外面的世界,就不想再踏上這塊封閉的土地。自從能離開之後,他就再也沒有想要回來。
回來?等一下,怎麼會是回來呢?再怎麼說也是回去才是。
搖了搖頭,陳丹對突然浮上的句子感到可笑,但又笑不太出來。突然間,笑容僵在臉上,他雙眼瞪大,看著老樹身後,久久發不出一聲。
這裡該不會……真的是……?
不會吧?應該只是剛好。摸著樹上的凹痕,陳丹艱辛地吞了吞口水,開玩笑,怎麼可能呢?當年刻的痕跡早該消失了,怎麼可能留到現在?
巧合,這只是巧合。
不可能會有這種事情的。
「接下來,換你當木頭人,記住,千萬不可以亂動喔!」
「是誰?」猛然回身,蔣芸芸驚慌的東張西望,扯著嗓子偽裝聲勢,「還不快出來?別偷偷摸摸的躲起來嚇人!」
周遭一片靜悄,連蟲聲鳥叫都沒有,安靜的連根針掉到地上都聽的到。吞了吞口水,仔細打量了下四週,確認真的沒人之後,蔣芸芸狐疑地說道,「奇怪,難道是我聽錯了嗎?」
疑惑的看著週遭,除了綠意之外,什麼人也沒有。她乾笑了幾聲,「啊啊,真是的,都是看了那本書的關係,害我跟著疑神疑鬼了。」
雖然書沒看上幾頁,敘述也沒多嚇人,但是,當裡頭的場景發生在自己身上時,心頭還是覺得毛毛的,渾身不自在。
笑聲並沒有減少蔣芸芸的恐懼,反而一股莫名的異樣感覺從內心猶然而生。畏懼,身子微微的顫抖,呼吸也跟著急促,她在畏懼什麼呢?她不明白。
或許是為了這似曾相似的感覺,熟悉的聲音,熟悉的場景。茂密的樹林,枝葉猖狂的遮掩眼前的視線,在視野矇矓之間,蔣芸芸彷彿見到了數名孩童。
夏日炎熱的午後,太陽直逼著人發暈,綠色的葉影搖動,點點的光茫從細縫裡撒下;奇怪的是,週遭是一片的安靜,囂蟬也不見蹤影,幾名小孩在玩著遊戲,一二三木頭人,只有木頭人的木頭人。
講好聽一點叫做遊戲,講難聽一點就叫做欺負,被任命為木頭人的孩子保持一個難以平衡的姿勢,呆立不動,明明腳已經微微發顫了,但仍動也不敢動的直挺挺地立著,因為只要一動,就會受到懲罰,蔣芸芸還依稀看到一旁孩子們手頭上拿著的兇器,大小不一的水袋。
這怎麼回事?眨了眨眼,又揉了揉眼睛,眼前的場景狀似模糊又莫名地清晰,她似乎可以看著那孩子咬著牙緊撐的模樣。這裡沒有人的,方才才確認過,不會有錯的,閉上眼,蔣芸芸自我催眠了幾句,一切都是幻覺,一切都是幻覺。
一定是太陽太大,照得她有些中暑現象才會出現如此清晰的幻覺。
「啊!你動了,該打!」
即便是這般的催眠自己,但那聲音卻仍清楚的響在耳旁,孩子們的嬉笑聲,水球打到人的聲音,還有……,那名被打的孩子的哭聲,隱隱約約,強忍的啜泣聲。
小孩的哭聲勾起了她的回憶。在腦海中閃過幾道模糊的影子。那也是一個午後,在樹林裡玩的一個不算是遊戲的遊戲。
「夠了,夠了。」用力的捂住耳朵,蔣芸芸小小聲的說道,「不要再說了,那不關我的事,那不是我做的,快點住手……。」
但愈是用力的捂住雙耳,那聲音卻愈發的清晰,像是響在耳裡,像是出現在腦海裡,像是深藏的記憶直接被人讀取然後重覆地撥放。
「夠了,這一切都是幻覺,都是幻覺,這一切根本都不存在!」大吼了幾句,突然,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蟲又開始鳴叫起來。「都結束了吧?」蔣芸芸放下雙手,緩緩的睜開雙眼,眼前是一片的矇矓,她這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她已淚流滿面。
真是討厭的地方,她得快點離開才行。
擦了擦眼淚,蔣芸芸拍了拍衣物,站直身子,整理一身的狼狽。身子還沒有站穩,她發現到一件更加麻煩的事情,她的腳像是僵直一般,無法彎曲,也無法移動。
「奇怪……。」雙眼一怔,蔣芸芸呆愣了一會兒,細聲的說道心中的疑問。「這是怎麼回事?」摸著僵硬的腿,然後逐漸的施加力道,從原本的輕拍到後來的重壓,最後,她發狠似的狠擰著自己的雙腿。讓腿上多了些發紅偏紫的痕跡。
「不痛……,為什麼不痛?」愈捏,蔣芸芸心頭就愈恐慌,手指微微發顫,才擦乾的眼淚又聚積在眼眶模糊了眼前的視野。「為什麼不會痛?為什麼?」
「因為,妳是木頭啊!姐姐,木頭是不會痛的吧?」
風中混著她的哭聲,雜夾了孩子們的童言童語,又細又嫩,些些微微的響著,卻又異常的清晰,像是在耳邊的細語嘲笑。笑聲如鈴,清脆悅耳,但對蔣芸芸而言,這個聲音無疑是帶給她更多的恐懼。
「誰?是誰?你到底是誰?」她扯著頭髮,歇斯底里地大聲喊叫,彷彿這樣才能消除她內心的恐慌,「快出來!你快出來!」
嘻嘻嘻……。風吹林間的聲音,像極了小孩子的笑聲,殘酷的,毫不留情的,嘲弄恥笑著慌亂的人們。一陣風,迎著蔣芸芸的面襲來,捲起了落葉與風沙,直往她掃了過去。
「唔!」輕哼一聲,反射性的伸手抵在眼前,但襲在手上的觸感卻不是沙石粗粒,而是一隻冰冷,粗糙,僵硬的手。
「我抓到你了。」
最初,只是聽到一點細微的聲音,窸窸窣窣的像是有人在竊竊私語。
「麗姐……,妳覺不覺得好像有人在看我們啊?」拉了拉田筱麗的衣角,徐怡倩小聲的問道,眼角往四週打轉,想看看那視線感到底是從哪裡跑來的。「我總覺得,好像哪裡怪怪的,妳聽,好像還有人在說話呢!」
「人?」田筱麗微愣了一下,然後嘴一咧,不懷好意的笑了笑,「我想……,如果有的話,應該也不會是人吧?妳想想,誰會這般無聊跑來這荒廢多年的地方?要有的話也合該是……。」
「夠了,當作我沒說!」猜著接下來田筱麗可能說的話,徐怡倩揮著手,連忙打斷。「什麼事都沒有,我什麼話都沒有說。」
「說了都說了,還裝什麼沒事?妳這孩子還真是不乾脆。」瞟了徐怡倩一眼,田筱麗輕笑一聲,自顧自的說道,「我說啊,那鐵定是什麼貓還是狗之類的小東西,妳就別太大驚小怪了。」
「貓……?」眨眨眼,徐怡倩有些訝異的重覆道,「我還以為,麗姐妳要講……。」
「講什麼?是飄兄還是鬼弟啊?」
「呀啊──。妳還是說了……。」捂著耳朵,徐怡倩抱頭慘叫,「就跟妳說不要說那種事了嘛!怎麼辦啦,這種地方……。」
「這種地方?什麼地方。不就是我們的老鄉嗎?有什麼好擔心的?」眉頭一皺,田筱麗微微的訓斥道,雖然她對這裡也不怎麼懷念,但是,聽到人說鄉裡的閒話還是覺得不太舒服。「就算是這裡的先靈,也都是我們的祖先,又怎麼會對我們怎樣呢?」
「呃……,說的也是。」感到那話語中透露出的訊息,徐怡倩立刻收聲,討好似的說道,「對不起啦,麗姐,是我太激動了。」
見著小妹妹討好似的笑容,湧上心頭的怒氣頓時消失的無影無蹤。田筱麗嘆了口氣,像是對待自家小妹妹一般的拍了拍徐怡倩的頭,「麗姐知道妳沒那個意思,不過……,若還有下次的話……。」
「下次的話?」
「我就罰妳說一百個鬼故事!」
「嗚,麗姐欺負人啦!」
雖然耍鬧似的裝哭裝笑,但那視線感依然是如影隨行的緊緊跟著她,盯著她的一舉一動。口頭上沒再提這件事,但,徐怡倩心裡明白,那並不是什麼好的感覺,又搔又刮的刺激心裡某一塊,名為不安的預感。
徐怡倩咬咬下唇,眼神直往周遭打轉,就怕稍不注意就會被什麼東西飛撲上來,倒地不起。而那倒地,可能就再也起不來了。
這種情景,好像很久很久以前曾經發生過。她眉頭一皺,腦海裡浮出個模模糊糊的印象,那是一個擁有昏暗天色的下午,有幾名孩子打打鬧鬧的走在林間小道,談天說笑,嬉戲追逐,說要玩躲貓貓的遊戲。
在奔跑的過程,她看到樹林間有個男人,那男人她並不認識,而在遊戲中她也沒多在意那男人一眼。她躲著,逃著,躲進一個小小的樹洞裡,並拉了點葉子將自己藏住,在那裡,她聽到同伴在倒數的聲音。
九九,九八,九七……。
聽著那聲音,她偷笑著,她有絕對的自信,自己一定不會被找到。她就這麼躲著,藏著,不知不覺中,就睡著了。在睡意之中,她彷彿聽到了些什麼聲音,相當吵雜的,帶著絲慌亂的叫聲。
她記得當時有人大叫,快逃啊,但是誰叫的呢?她並沒有頭緒,只知道就那麼幾聲過後,她再沒有聽到那個叫聲。取代的是,一鏟一鏟的掘土聲。
摸摸上衣口袋,習慣性的做出點箊動作,這時他才知道,慣性是很可怕的事。
有人說,飯後一根煙,快樂似神仙。陳丹不知道抽箊會不會讓人感到快樂,他只知道,看著那吞吐出來的雲霧能讓他暫時冷靜下來。
不過,陳丹很快的就發現,這個動作一點意義都沒有,早在他第一次沒將箊點成時,他就將那盒香煙給扔了,早就不在身邊。
揉捏著太陽穴,陳丹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他得弄清楚這裡到底是什麼狀況。莫名奇妙的被人派去深山送貨,莫名奇妙的被人載到這個陰森森的鬼地方,然後,莫名奇妙的發現,這個鬼地方跟他那該死的故鄉異常的相似。
故鄉……。
應該不會……,這世上沒那麼巧的事。
陳丹的家鄉是個破舊的小村落,聽說唯一能到達那裡的公車也在好幾年前就廢了,因為別說是外人了,那裡連當地人都沒剩下幾隻。更有人說,那裡,其實在很久以前就已經廢村,根本沒有人居住,早就是個鬼村。
他也曾聽別人說過,有人會到村子裡探險,體驗遇鬼經驗。說那裡的效果很好。好個屁,當時他大罵著跟他說這話的人。這世上不可能有鬼的,也不可能發生無法以常理解釋的事情。他大聲的說道,而那人只是看了他一眼。
看了眼,然後跟他這麼說,「信不信隨你,但我勸你最好別再去那個地方。」
那個地方,哪個地方?當時陳丹哼了一聲,滿臉的不屑,「不用你說,我根本不打算回去。」而他也真的再也沒回去過了。
那種廢村,陳丹搖了搖頭,這裡怎麼可能會是他的故鄉。他的故鄉……,他的故鄉是更加的……,更加的怎麼樣了?腦中一片空白,陳丹發現他根本沒辦法回答出這個問題,對家鄉的印象早在時間中消磨殆盡,剩下些模模糊糊的殘留片段。
但很奇怪的,他記的那個女人,那棵大樹,還有一片火光。火,對了……,這裡不可能會是他的故鄉,他的故鄉,林安村早在很久之前就被一把火燒光了,這也是他搬離村子的原因。
這裡只是一個,感覺跟他故鄉很像的地方罷了。
這麼一想,陳丹稍微平靜下來。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巧合,世上有三個跟自己長的一樣的人,會出現有相同刻痕的樹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只要仔細一看,就可以發現,其實它們之間還是有所不同的。
陳丹乾笑了幾聲,仔細地端詳眼前的這棵大樹,像是在證明心中的猜測,眼前的樹,只是剛好長著跟自個小時候無聊所刻上烏龜紋相似的紋絡。
在紋絡裡,他看到幾條歪歪斜斜的痕跡,像是被人用刀子刻意的刻上,但力道又不足以掌握的樣子。瞇著眼,陳丹認真的去辨識這其中的文字。
然後,他看到了……。
自己的名字。
上頭寫著,陳丹之墓。
摸著紋絡上的文字,陳丹慢慢的坐了下來,眼前一片暈黑。
在漆黑當中,他聽到了一個聲音,那聲音有點耳熟,後來,他看到一道光線。他抱著手上的盒子朝著光線奔跑,不知道目標也不知道為何而跑;在光線的盡頭,他看到一道人影,那人影接過他手上的盒子,對他這麼問了一句,「你在這裡做什麼呢?先生。」,然後,他醒了。
「是來做什麼的……?」
這個問題狠狠的敲擊了陳丹的腦袋,在還沒來得及清醒之前,就大聲的響在腦裡,像警鐘一樣不斷的播送。
陳丹醒了,眼前仍是他暈倒前的模樣,烈日、老樹,他的手中甚至還緊緊地抱住他要送的貨物。貨物?對了……,他是來送貨的。他應該要送到……?
送到哪了?陳丹突然一愣,他嚇然發覺,自己竟然不知道目的為何。開了車上山,在山中繞了老半天,呆楞在路旁好長一段時間,他竟然連自己要到哪裡去都不知道。
翻轉著包裹,他看到了上頭的地址,然後,他楞住了。
林安村九十號,收件者,陳丹,限時掛號。
這不是要他送的包裹,而是,送給他的東西。
怎麼可能?
陳丹頓時覺得喉頭乾澀,連吞咽都有困難。林安村,他生長的故鄉,千百年前就沒再回去過的地方,自從那件事情發生之後,他就從那裡搬離。怎麼可能會有人將東西寄到那裡去?會知道他住那裡的人,只有死人還有少數的活人。
她看到了自己。
在鬼抓人的遊戲中,被鬼抓到的人成為新的鬼,跟原本的鬼一同去追捕其它活人;而在人抓鬼的遊戲裡,被人抓到的鬼不會變成活人,而是被人以極端的方式處決掉。
蔣芸芸記得,她小時候常常跟人玩這種遊戲。大家都玩的很愉快,只有當鬼的孩子不喜歡這個遊戲而已。但在少數服從多數的情況下,這種遊戲還是繼續進行下去。
當時,他們拿來對付鬼的武器,就是裝了水的袋子。雖然有些調皮的孩子會藏些石頭在裡頭,但她發誓自己決對沒有這麼做過。
被石頭打到是很痛的。
看著那泊泊流出的鮮血,她彷彿也能感受到那種疼痛。但是,人是不可以去幫鬼的,這是遊戲裡的規矩,只要違規就要受到懲罰。變成一隻,無力反抗的鬼。
為了不受到別人的排擠,雖然難受,但她還是加入了這場遊戲。鬼抓人,人殺鬼,被抓到的鬼是人的玩具,沒有任何的反抗權。
「啊──,你動了,不行啦!」一個小男孩像是發現新大陸般的尖叫。「你輸了!」
「打他打他!」其它的孩子也跟進。
「要用什麼打呢?媽媽說不能將衣服弄濕的。」說話的是個小女孩,頭上還綁著小辮子,一臉的天真,「可不可以換別樣啊?」
「這麼……,就用這個吧!」
其中一人隨手抓起地上的土塊,就往鬼身上丟去。揚起一陣塵沙,也讓鬼的臉上流下一條泥河。
「好玩,好玩。」剩下的孩子們,殘留的活人,拍著手,加入了這場遊戲。
「想起來了嗎?這回……,換妳當鬼了。」
聲音,在耳邊冷冷的響起;不知怎麼的,蔣芸芸突然想起了當年那個鬼,也有著如此冰冷的聲音。「這場遊戲,不該是我當鬼。你們這群人,才是真正的鬼。」
她睜開眼,默默的看著,事實上,她也發不出聲音。嘴上被綁上了紗布,剝奪了她說話的權力。
蔣芸芸被綁在樹上,五花大綁,不管她怎麼掙扎也掙脫不了。然後,她看了自己,當年,還住在林安村的自己,綁著兩條小辮子,笑的天真無邪的自己。
「大家都準備好了嗎?丟!」
在小女孩的一聲令下,數百數千的石頭毫不留情的朝她飛了過來,狠狠砸在她的身上。其中一塊還砸到她的腦袋,額頭瞬間一片火熱,蔣芸芸聞到了鐵的氣味,液體在臉上滑行,落入口中化成一片腥鹹。
然後,她看到自己,露出甜美異常的微笑。
打死她,那個自己愉快的說著。
他住在林安村是很久以前的事,而他叫做陳丹是離開林安村之後的事。陳丹真正的名字,叫做王小虎,因為父母離異的關係,他從了母姓,將名字改為丹字,陳丹,意思是要他有勇氣去承擔一切。
王小虎這個名字,在離開村的時候,就成為一個過去,而他也沒再跟村裡的人聯絡,他也絕口不提,林安村的事。所以,為什麼會有人將東西寄給他?一個舊的住址,一個新的名字。
陳丹想起了離開村落前,那愛唬人的婆婆這麼告誡過他,「出去了,就別再回來。不然會有殺生之禍的。」
殺生之禍?
那句話他一直以為是老婆婆在最後的戲謔,但是……。這句話現下卻顯明的出現在腦海之中,刺激身上的每一分神經。
顫顫巍巍的摸著箱子上的名字,反覆確認,這一定只是巧合,可能這世上還有另一個林安村,村裡有個人的名字跟他一樣罷了。手摸到箱子的邊緣,沿著箱邊的縫痕摸了幾回,陳丹的動作突然變得粗暴,奮力的撕裂封住箱中秘密的膠帶。
像是刻意不讓人輕易拆解一般,箱子被上了一層又一層的膠帶,在箱子裡面,則是一層又層的盒子,都被綑的秘密牢牢。
該死的傢伙。
陳丹掏出鑰匙,試圖籍由鑰匙的刻痕來劃開這些封鎖,但是,鑰匙卻毫不客氣的斷成兩半,看著飛出去的殘缺,陳丹楞了幾秒,隨後又開始拆解這箱包裹。
他深信著,所有的答案,一定都藏在箱子裡。
最後,箱子開了。裡頭的東西散亂一地,有小娃兒的玩具車、小口琴、小娃娃,一只與其它東西都格格不入的紅色高跟鞋,還有幾張老舊的照片。他的照片,正確來說是陳丹還是王小虎時候的照片,一連串的,像是在播放個老舊的記憶。照片裡的他在倉皇的奔跑,為什麼跑的這般匆忙呢?
陳丹遲疑了一下,然後繼續往下翻。
時間往後推移,照片裡的他是往村外跑,從背景中,陳丹甚至可以辨識出來,他所跑的方向便是往這個地方。背景中冒出了一道煙,煙愈來愈大,隨後出現的是熊熊火焰,村子起火了,火光照耀了天際,而相片則記錄了這場悲劇。
一場無聲的殺戮。
突然,陳丹感到一陣冰涼,他抬頭一看,這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天色已經陰暗,開始下雨了。很快的,雨淋濕了他的身體,地上也積起了小水溏。他看著,有些呆滯。
啪吒啪吒。
踏水的聲音,加上焦味,向陳丹逐漸的逼近。但他沒有回頭,只是站在那裡,靜靜地待著,一動也不動。
「小倩!小倩!」田筱麗搖了搖坐在身旁的女孩,叫喚了幾聲,確定女孩已經完全的熟睡,失了意識。「沒反應了嗎?」然後,她輕輕一笑,嘴角勾勒出美好的彎弧,招了幾名好心的男士,將徐怡倩搬上她的車。
這並不是什麼困難的事。
只要裝的柔弱一點,可憐一點,這世上多的是那些容易自我膨脹的男人,奉著騎士精神幫助有難的婦女同胞,尤其是美麗的女人。剛好,她就符合這個條件,精心打扮的容顏,還有鑽研出來,怎麼擺才會最好看的表情,單純,誘人。
果然,不消片刻,就在毫不驚動徐怡倩的情況下,她們從餐廳轉移到了車上。然後,一路開往她們的故鄉,林安村。
不像徐怡倩的遲疑,田筱麗輕易的開在正確的道路上,熟悉的像是每天走一樣。事實上來說,雖然沒有每天走,但也差不多了。被人所遺忘的林安村,村民不想歸來的林安村,對田筱麗而言,可是個美麗的家,只要有空,她就會跑回那個地方,享受僅屬於一人的寧靜。
那裡是個好地方,好山,好水,沒有人家。原本那裡是還住一些人的,但是,在十幾年前的一場意外底下,那些人也全部都不在了。整個村子空蕩的像是座死村,事實上來說,也有人將它稱為鬼村,還有些無聊的人士到那裡做一趟感應之旅。
那些人有沒得到所想要的感受?這一點,田筱麗並不知道。她只知道,有時候他們所稱為鬼,怪的惡作劇,其實是她造成的。
在後頭做些效果,看著那些人被嚇的四處尖叫,田筱麗就覺得非常的快樂。她不認為那個地方有鬼,就算有,那個鬼也是她。而鬼這種存在,是最喜歡看人苦惱與不幸的。
鬼帶給人不幸,而人,得去接受這些不幸。這是理所當然的事。
至於,當鬼也遇上些不幸的事的時候呢?它們會怎麼做?
思考了一會兒,她這麼回答著,很簡單,就讓帶給它們不幸的人,更加的不幸。摸著徐怡倩熟睡的臉龐,田筱麗笑了笑,眼神中帶了點兇光,與期待狩獵的血色。
巧合,真是件奇妙的事,就這麼剛好,她男友相片裡的女孩就這麼出現在她面前,一臉的無知,滿心以為她這名陌生的熟人應該會幫助她脫離難關。脫離什麼難關?說實話,其實田筱麗壓根不相信徐怡倩的說辭,說什麼迷了路,然後,剛好在個陌生的地方遇上了她這名熟人。就像是溺水的人,偶然間抓到塊木板就不願放手。
其實,她們並不熟識。當年村子裡確實是有名叫做小倩的妹妹,但是,當年她離開村子的時候,那名小妹妹也不過是剛牙牙學語,連路都走不穩,而她,已經是名大姑娘了,年齡差這麼多,又怎麼可能熟得起來?
更何況,眼前的小女孩,並不是她印象中的小倩,年齡上並不吻合。
想到,田筱麗又悶哼了一聲,就算真的是當年的小女孩,也不可能在事隔了一、二十年之後還能一眼認出來她是誰。更別提,理論上來說,她離開林安村的時候,這女孩才那麼一丁點大,根本不可能記得她。說辭漏洞百出,隨便挖個陷阱,就傻傻地往裡頭跳,要說謊,也要高明一點,這才能騙得了人。
眼前這名女孩,大概在最近看過她的照片,並聽別人說過她的生出與姓名,才能如此輕易的叫出她的名字吧?至少,田筱麗之所以能夠叫得出女孩的名字,是因為這樣的理由,她那名看起來沒什麼膽子的男友,在無間所叫喚出來的名字。
徐怡倩,徐小倩,我可愛的女孩兒。
原本,她只是抱著試試的心態喚了聲,沒想到,她的猜疑真成了事實。眼神陰沉了幾分,她記得女孩說要回鄉一趟的,她不介意當個好心的引路人,將人一路帶回故鄉。
拍拍女孩的臉,田筱麗輕聲說道,「睡吧,睡吧,等妳醒來,所有的一切都結束了。」
天氣很好,路況也很好,除了一些必定會發生的小狀況,一路上可說是暢行無阻。她的家鄉,林安村,是山野的小村,很久以前就沒有人煙;而在沒有重新整理開發底下,除了偶爾會有人經過之外,大致上來說,沒有人會到附近,更別提是走進去。
那是個鬼村,聽說,只要一靠近就會全身發毛,嚴重一點可能會導致呼吸困難、手腳冰冷,胸口疼痛難當。說鬼村,當然是旁人誇大的說法,但是她知道,這個地方真的有鬼。
是貨真價實的鬼,披著人皮的鬼,那些鬼通常有著和善的外貌,還有出乎意料殘酷的手段,稱其它人為鬼的鬼。田筱麗是村裡的鬼,被人視為不祥的象徵,她所到之處都有人在暗地或是公開的辱罵她,攻擊她,羞辱她。
小時候她只覺得害怕四處躲藏,直到一天,她聽到有人這麼說,為什麼不反擊?這個聲音不斷的提醒她,躲藏並不是最好的辦法,再這麼下去,她有一天會成為這無聊,且無人性的習俗下的牲品。
於是,她想到了反擊。
既然大家都說她是鬼,那麼,她就得當個稱職的鬼。帶來災難與痛苦。最後,她成為唯一還待在村子裡的人。
天色逐漸的暗沉,山裡開始起了濃霧,在霧中,田筱麗看到一輛倒在路邊的車,但她沒有管它。那輛車,她每次都會看到,只是這樣的天氣,走在這條的路上,就會看到的幻象。車上有人,一名壯年,在車禍中被撞得頭破血流,腦漿從破裂的腦殼裡流出,只要不管它,沒過多久,它就會從車裡爬出來,向外爬行幾步,然後消失無蹤。
第一次看到會被嚇到,但每次都會出現,那就失去了新鮮感。
看了車一眼,田筱麗繼續往前開,沒經過多久,她看到路旁有個女人,滿身鮮血,看得出是精心打扮的外貌也被血所掩蓋,只要停下來,就會踩著一隻鞋子,一跛一跛的走過來,企圖要拍窗子吵著上車。
這也是老景緻了,所以,她也沒有管那名女人,繼續的往前開,有時她甚至會狠狠的撞上去,雖然會發出碰撞聲,但其實什麼事都沒有。這種東西,田筱麗也不知道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可以看得到的,她只覺得,這真是個很煩的能力。老是有些有礙觀瞻的東西出現在她的眼前。
最後,她拐了幾個彎,將車子停在一個幾乎看不到入口的山村前。她的故鄉,林安村,一個被樹木所包圍的地方。
將女孩放在墊子上,她拉著其中一頭,一路往村裡深處拖。這並不是個好做的差事,原本就凹凸不平的石板路在數年來的風吹雨淋之下,顯得更加的不平整,更別提植物所造成的建築物結構上的破壞。
但田筱麗毫不在意,她有自信,她所放的迷藥可以讓她將人拖到目的地對方都不自覺。更何況,真要碰到疼到,也不關她的事,會疼的人也不是她。
「好了,我們到了。」
前方人突然停下腳步,讓邊走邊思考事情的徐怡倩狠狠的撞了上去。「哎唷,麗姐,別突然停下來啦!怎麼了?前方有什麼嗎?」
「沒什麼。」田筱麗回過身來,雙眼直盯盯的看著她,收斂起原本輕鬆的玩笑態度,聲音低沉的說道,「妳還記得這個地方嗎?怡倩。這棵大樹。」
大樹?
徐怡倩微眐了會兒,這裡哪來的大樹?她明明就只看到個大洞,洞深得可以埋下一個人。「麗姐?妳怎麼啦,這哪來的大樹?」
「妳還記得,小時候大家講的故事嗎?」朝空氣拍了一拍,像是那裡真有個什麼東西,田筱麗自顧自地說著,「故事裡說著,樹上掛著屍體,而地底下埋著死人。大樹通往死亡之界的管道,村裡的人相信,只要將人埋在樹下,他的靈魂就可以得到平靜。」
「麗……。」眉頭微皺,徐怡倩不知道為什麼田筱麗要跟她說這種話,只覺得這個話題令她感到害怕。「我們別說這個了,好不好?」
「不行,妳一定要聽。」看了徐怡倩一眼,田筱麗冷冷的否決她的提議,「小時候,大家一直說這是個假故事,還去探險對吧?妳還記得是誰將東西拿回來,又是誰將東西放回去的嗎?」
「呃……這……這問題,麗姐,我不記得了啦!」
「不記得了?」田筱麗輕輕一笑,笑得讓徐怡倩心驚,「想也是,因為那個時候,妳根本不在現場,更正確的說法,妳根本不是本村的人。」
「麗姐,妳在胡說什麼啊!我當然是林安村的人呀。」
「是嗎?」看著徐怡倩,田筱麗不帶一絲熱度的說著,「林安村裡根本沒有什麼芸姐,也沒有阿丹哥,而我,田筱麗更是不存在。妳是怎麼叫出我的名字的?」
「這……。」咬咬下唇,面對逐漸逼近的田筱麗,徐怡倩深感到恐懼,不自覺得往後退了幾步。好可怕,眼前的女人,方才的嬉笑彷彿都是裝出來的,不帶一絲感情的她才是真實的她。「別……別鬧了,麗姐,妳在說什麼啊!妳怎麼可能會不存在呢?」
「我在說什麼?妳很清楚不是嗎?打從一開始,妳所有的話都是配合我說的。如果,妳真的是村裡的人,那應該不會不曉得,林安村之鬼指的是什麼。」一把推倒徐怡倩,居高臨下的俯視著,跌坐在地的女孩。「妳還真以為說的是那些阿飄亡靈嗎?我告訴妳好了,那指的是該被祭典犧牲的人。為了他們對世間充滿絕望,所有的人都會連合起來欺負鬼,而被選為鬼的人,則將永遠失去他們的名字。」
「所以,我才說……我不存在啊!」
冷冷一笑,笑中帶著的是恨意,對天地的恨,對世間的恨,還有對族人的恨。田筱麗緩緩的蹲了下來,輕輕拍了拍徐怡倩的臉,「小妹妹,我不知道妳為什麼想要接近我,但是,這是個不明智的決定喔!人與鬼,是不可能和平共處的。我身為林安村最後的鬼,自然,也可不能跟人們和平共處。」
「麗……。」
撐地的手在顫抖,手指虛軟無力,全身都在不自主的打顫,牙齒上下打擊,發出咯咯咯的聲響。腳勉強的在地上藉著摩擦力往後退了幾分。不知不覺中,她就退到了大洞的邊緣。
「不要那麼叫我,我沒有名字。我是……林安村的鬼。」
田筱麗優雅一笑,雙手輕輕的一推,徐怡倩被摔落洞中,重重地,再也爬不起來。徐怡倩掙扎了幾下,最後,只能看著一鏟又一鏟的土從天上落下,眼前一片暈黑。
而她記得,好像很久很久之前,也發生過這樣的事。
「妳是誰?」
田筱麗略帶敵意,警戒的問道,她的路上出現了不該出現的人,一名女人,穿著黑色衣物,一臉蒼白的女人。她記得,這條路上不應該有這個人的。
她的終點,應該是具吊在樹頭上的女屍,一具相當安靜的屍體,不像先前遇到的那些會動會吵,這屍體只是安安靜靜的吊在原處,偶爾藉著風力而左右晃動幾下。
但是,那女屍不見了,取而代之的一名坐在樹下,一臉漠然的女性。女人看了田筱麗一眼,然後笑了。
「原來,這裡還有人在啊?」女人笑著說道,眼神中帶著些狀似戲謔的色彩。
「妳是誰?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妳不是這裡的居民吧!」心緒一轉,田筱麗決定先發制人,嚴厲的說道。「來這裡是想做什麼壞事嗎?」
「來這裡等於是做壞事?」女人一聳肩,訕笑的說道,「妳的思想真奇怪,還是說,妳就是來這裡做什麼壞事的呢?」
「胡說八道,我是這裡的居民,不過就是回家而已。到是妳,是來做什麼的?」
「喔!是這裡的居民啊。妳來的正好。我迷路了,妳知道怎麼離開這裡嗎?」無視於田筱麗的威嚇,女人只是笑了笑,語氣輕鬆的說道。「我要到朋友家,大野山上的圓月山莊,妳知道在哪裡嗎?」
「大野山,圓月山莊?我不知道那是哪裡。」眉頭一皺,田筱麗語氣不善的說道,三兩下地就急忙趕人走,「這裡不是妳要找的地方,妳還是趕快離開吧!別在這裡逗留了。」
「嗯……這樣啊,真奇怪,我明明是照地圖開的,結果不知道為什麼來到這黑漆漆的地方,這下可麻煩了。」女人皺著眉,搔了搔頭,嘆口氣,無奈地的說道,「好吧!既然這樣,那妳能不能告訴我走哪裡可以離開這裡呢?」
「哪裡?妳就往回走就好了呀!」田筱麗直覺得自己遇上名瘋子,這麼簡單的道理也不知道,「就往這裡……。」她噤了聲,手指著來時的道路,訝異的無法言語。
路呢?
雖然走的是彎曲的小徑,雖然天色已經有些昏暗,但應該也不至於看不清來時的道路。不管怎麼說,地上應該也有她拖行的痕跡才是。但是,路消失了。才一眨眼的功夫,那條道路就被黑暗所包覆,看不見來時的足跡。
「啊啦?這麼看來,妳也迷路了?真是糟糕,我有急事的呢,竟然被困在這種地方。」女人搖搖頭,嘆了口氣,站了起來,走到田筱麗的身旁,「話說回來,這裡還真是個好地方是不?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要真發生什麼事,恐怕一時之間也不會有人發覺吧?」
「妳這什麼意思?」像是被踩到痛腳,田筱麗不悅的說道,口氣十分的冷硬。
「我能有什麼意思?」女人輕輕一笑,那笑容看在田筱麗眼中顯得特別刺眼,不管那笑是有心無心,她總覺得眼前的女人在嘲笑她。所說的每一句都在暗示著什麼。「不過就是隨口聊聊罷了,畢竟妳是我在這裡發呆這麼久,第一個還有反應的人。」
「妳是說,在我之前妳還遇過其它人?」田筱麗鳳眼微瞇,眼神中透露著警戒。
「是啊!沒想到這樣的一個小村,竟然如此熱鬧,我還以這是個廢村,想不到還有這麼多人。雖然說,在這邊出沒的人似乎都很奇怪啦!在妳之前的兩個人根本不理我,這麼說來,妳還算是和善的。」但女人像是沒發現一樣,邊說邊蹲了下來,拍了拍徐怡倩的臉龐,「對了,這個小妹妹睡的還真熟呢!妳這麼費事將人拖來這裡,是為什麼呢?」
「這是我們村裡的習慣,若有人染了怪病,就要讓他在樹下睡上一晚。這女孩有暈睡加夢遊症,我們是依古法來的。」臉不紅,氣不喘的說著謊言,田筱麗隨手撿了根可以當作武器的木棍,「怎麼,妳有興趣嗎?」
「是蠻有興趣的。」
「那妳就試試看吧!」緊握著木棍,田筱麗費盡全身力量地往女人的頭上一敲。
碰的一聲,女人倒了下去,軟軟的壓在徐怡倩身上。田筱麗取出預謀的繩子,套在女人的頸上,這原本是想拿來對付徐怡倩的,但事到此,她也顧不了那麼多了。她奮力的拉著繩子,將女人拖到樹旁,那具女屍原本該在的地方,將人吊了上去。
失去意識的身體是很沉重的,田筱麗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人掛上樹頭,粗糙的麻繩將她一雙嬌嫩的手磨成一道鮮紅,甚至有些皮膚被繩子磨破。「該死。」看著通紅的手,她低低的罵了一聲。
隨後轉過頭來,準備處理徐怡倩的事。
原本她打算如法炮制,但是,剛吃的苦頭讓她打消了這個念頭。心念一轉,田筱麗看到一旁放著隻老舊的鏟子。鏟子嗎?也好。
她找了一個土質鬆軟的地方,開始挖起洞穴。
她聽了一個非常熟悉的聲音,鏟土聲。金屬撞擊地面所發出來的聲響。
這裡是哪裡?
吃力的睜開雙眼,發覺眼前是一片的漆黑。她倒在地上,全身像是被折斷一般的疼痛。
臉頰與地面直接接觸,徐怡倩可以感受到那粗細不一的泥土石塊在臉上磨蹭的刺痛,肌肉每動作一分,疼痛便加劇一分。直接與地面接觸的肌膚,感受到地面的濡濕,弄得她非常的不舒服,徐怡倩敏銳地查覺到自己在流血,在空氣中,她聞到鐵的味道。
潮濕的氣息。
肌肉沉重地難以抬起,徐怡倩掙扎了幾下,最終仍是放棄似的停下所有動作。她快死了嗎?就這樣不知死在哪裡,也不為人知的死了嗎?想著,她又掙扎了起來。
「妳醒啦?」
一道陌生的女聲響起,在空間裡產生了奇妙的迴響。聲音平靜,冷淡,沒有起伏,像是只是單純的說出。
「妳是誰……?」徐怡倩吃力的說著,聲音沙啞的可怕,每說出一個字,喉頭都像被撕裂一般。她嚐到口中的腥鹹。「不……不要過來……。」
「啊……?抱歉,我沒能聽得清楚妳在說什麼。」對方平淡一聲,然後,不顧徐怡倩的意願,直接攙起她的身子,讓她坐起,疼得徐怡倩冷汗直流。「麻煩妳再講一遍好嗎?」
「嗚,痛。」那人的動作有些粗魯,事實上,不管粗不粗魯,對於現在的徐怡倩來說都會造成莫大的刺激,她深深地覺得自己全身的骨頭已經斷裂了好幾根,更別提那表皮上的外傷,隨便一個動作,都會讓她疼得面色發白。
「痛嗎?我還以為妳已經不會痛了。」聽到徐怡倩的哀叫,對方有些納悶地說道,但手勁卻沒有放輕幾分,「嗯?怎麼不說話了?啊……,我知道了,喉頭很乾吧,這個給妳喝。」
不等徐怡倩的答覆。某種容器便抵在她的唇上,強行敲開她的齒貝,一種黏滑的液體順勢灌入徐怡倩的口中,順著食道緩緩滑下。被灌食的恐懼感,讓徐怡倩不由得掙扎起來,但迫於對方的怪力和自己身上的疼痛,灌入的液體並沒有因此而減少,反而像是無窮無盡的流入。
起初因為喉嚨被滋潤的舒適感,被一種窒息感取代,對方像是不知節制一般,將不名液體死命的往她嘴裡塞,也不管那過多的黏液已經從她嘴角裡溢出。
「噁。」捉住對方的灌食的空檔,徐怡倩將那些填滿食道的液體全部吐了出來,眼角泛淚,比起之前被人脅迫的恐懼,週遭這名狀似要幫助她的人,更使她感到害怕。
「啊,抱歉,是我灌得太急了嗎?」聽著徐怡倩的嘔吐之聲,對方有些訝異的說道,但配合平板的聲音,聽起來一點誠心也沒有。「我還以為,妳很渴呢。」
瞪了聲音方向一眼,徐怡倩深覺得自己掉入另外一個危險當中,不同於那種被人刻意謀殺的危險,而是被人在不知情,無心之下玩弄的危險。她用力的咳了幾下,將那些溢滿整個食道的液體咳出,那是種很奇怪的液體,滑膩之間帶著絲腥濁,沉重地腐腥味。她喝不出來那是什麼東西,那也不像是不乾淨的水或是什麼,就是種很奇妙的東西。
嘔吐聲在空間中迴響,徐怡倩不知道自己吐了多久。只知道胃跟食道都在跟她劇烈地抗議,酸液逆流向上,最後全落到了地上,土堆之中。
這時間,對方沒有再說什麼,也沒有做些什麼動作,只是待在一旁,靜靜地等她吐完。
「這裡是哪裡?妳又是誰?」擦了擦嘴角,她無力的說道,整個人癱軟在地上,「為什麼我會在這裡?」
幾句話過後,空間中又安靜下來,靜到徐怡倩只能聽到鏟土聲還有水滴答滴答落下來的聲音。每聽到一聲聲響,徐怡倩便感到心臟一緊,像是被人狠狠的掐住,胸口緊悶地喘不過氣。
她記得,自己是被人推下洞裡的。那個洞,很深很小,她跌到裡頭,然後……。這是什麼地方?雖然她現在看不見,可是,從聲音的回蕩來看,這個空間應該相當的大才是。
那人沒有回答,但徐怡倩曉得對方正在看著她。雖然她目前看不見,但是,那停留在身體上的視線感告訴她,那在黑暗中的人,正在打量著她。在想什麼呢?她無力去想這麼多問題,倒在地上用力的喘息,喝下的液體像是有麻痺成分一樣,她覺得身上的疼痛感逐漸的消失;當然,這也可能是已經麻木的關係。
「這裡,就是這裡啊!」過了好一會兒,對方終於開口說道,語氣帶著些疑惑。「妳被人丟進這裡,當然是在這裡,不然還會在哪裡?」
「耶……?」這裡就是這裡?這什麼回答?徐怡倩開始覺得眼前的這個人,是不是智能有什麼障礙,才會跟她一樣,被人丟進這個洞裡?「好吧,那麼,妳剛才給我喝的是什麼東西?」
那人又沉默了,空間裡又只剩下鏟土的聲音,刺激著徐怡倩纖弱的神經。
「妳不會想知道的。」那人輕輕地說道,語調不似先前的平板,而是帶著絲壞心眼的狡猾。「好好休息吧,再過不久,就會有人帶妳離開的。」
說完,那人就消失了。至少徐怡倩再也感受不到對方的存在,空間的寬敞感消失,換來的是狹窄,被物體擠壓的全身無法動彈。
然後,她聽到有人這麼說了聲,「終於找到了。」
「你在這裡做什麼呢?先生。」
一隻纖白的手撘上陳丹的肩膀,輕輕地,像是羽毛一般。陳丹沒有動作,只是呆立在原處,頭呈三十度角的往上仰視,往茂密枝葉裡看,雙眼無神。
「先生?先生?」見他沒有反應,對方又喚了幾聲。雖然聽得到對方在叫他,但是陳丹卻沒有反應,聲音就只是聲音,不俱有任何意義。
對方不放棄的又叫了幾聲,陳丹依然是不為所動。「先生!」最後,對方像是被他激怒一般,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沉沉地往肩頭壓下,力道大得使陳丹幾乎覺得自己的肩膀快要斷了似的,逼得他不得不有所反應。
「噢──,妳在做什麼?」
手一甩,將製造疼痛的原兇甩下。陳丹憤怒地向對方破口大罵,「搞什麼鬼呀!女人。有事是不會用講的啊!」
女人只是靜靜地看著他,面無表情的說道,「要是用說的你就會理人的話,又需使用到這種手段?」
女人一臉漠然,冷靜平板的語調讓陳丹不由得氣勢矮了一截,在那你我他的話也說不清楚。這個女人,陳丹認得,就是之前載他一程,將他丟到這個地方的女人,穿著一身漆黑,手裡拿著念珠的女人。
「如果沒事的話,請你往旁邊讓讓,你擋到通行的路了。」女人看了他一眼,話雖然客氣,但那語句中卻充滿不可抗拒的霸道。
「呃……,抱歉。」不自主地往後退了幾分,陳丹看著那名女人緩緩的走向前,走到那棵刻有他的名字的樹旁,手上抱著花。女人將花放在樹下,花的下面有個木盒,像似在祭拜什麼一樣,蹲了下來,雙手合拾,口中念念有辭。
拜樹?為什麼會有人特地到深山裡拜樹?看著女人的動作,陳丹納悶了。「小姐,妳拜這是什麼啊?」
女人看了他一眼,拍拍膝蓋站了起來。「這是座墳,不是嗎?我拜它有什麼問題嗎?」
墳?
「不對啊,小姐,這明明是棵樹……。」樹呢?
原該聳立一棵巨樹的地方只剩下一座小土堆,土堆前放了一蹲小小的石碑,石碑上刻了幾個模模糊糊的字。
老樹到哪去了?
他轉過身,看看四週,周遭的景色更讓陳丹愣住。老街、破巷、雜木叢生,臭烘烘的房子,躲在門後窺視的詭異居民,全都消失了。換上的是座漂亮的花園,花園裡有穿著髒污格格不入的他,還有一身黑的女人。
女人看著他,表情帶著絲疑惑,「你說的樹在哪呢?先生。」
「在……。」
「算了,當我沒問。」看他吱吱唔唔的說不出所以然,女人也很乾脆的放棄這個問題,靜靜地站在墓前。
「這裡……,是哪裡?」過了好一會兒,陳丹終於反應過來,拉住女人的手,急急地問道,「麻煩妳告訴我,這裡是哪裡?」
他的握力有點大,在女人的手上留下深深的紅印子。面對陳丹的粗魯,女人不避不閃,只是任由他捉著,面不改色的說道,「大野山,圓月山莊。」
「圓月山莊?」咬著這陌生的名詞,陳丹疑惑的說道,「我不是在林安村嗎?怎麼會在這什麼圓月山莊裡頭?」
「這裡,以前確實有個村落。」女人淡淡的說道,語句輕到陳丹非得豎起耳朵才能聽到幾分。
「什麼?」
「但是那個村落已經不存在了,所有的村人也已經不存在了。」
啪答!
什麼聲音?工作到一半的田筱麗扔下手中的鏟子,惱怒地往聲音的方向看去。挖土挖在氣頭上的她,一點也不在意會出現什麼猛獸,還是鬼怪的,完全處於瘋狂的暴走狀態。
手很痛,纖細的玉手經不起長起的磨擦,起了一個個水泡。但心頭卻很亢奮,那是種做出違背常理但又一心想做的事情之後的興奮感,她殺了一個人,喔,是兩個人,現在正要埋了她們,讓她們成為無主之魂。
其中一位,是她花心男友的外遇對像,另外一名,是個誤闖禁地的倒楣鬼。也是害她現在得這麼勞累的傢伙。
原本她只是打算殺一個人的,這個念頭在腦海裡徘徊了好幾天,連夢都會夢到,她殺死這名女孩的事。在沒人看到的地方,掐住那柔嫩的頸子,稍微一用力,就聽到骨頭斷裂的聲音,然後,看著她逐漸黯淡的眼神。
很輕易的,抹殺掉一條生命。
但這個念頭一直沒有實現,她找不到那名傳言中的女孩,直到這天。想到,田筱麗嘴角輕勾,勾出個優美的弧度,這叫做什麼呢?踏破鐵鞋無覓處,全來不費工夫。自己送上門來的小羊,不將她處決掉,似乎就太對不起這良好的時機。
長吁了一聲,田筱麗從懷裡掏出涼煙,抽上幾口,看著煙霧梟梟而上,事情本來該如同她所想的那般順利的,沒想到,竟然會多了一個變數。
說什麼要去大野山……?這裡不就是大野山嗎?她住在這裡幾十年了,從來就不知道這裡哪來的圓月莊,要有的,也只是這個破村子而已。不曉得,那個人是什麼人。
對了,應該要好好檢查一下才對。看看有沒有什麼證件之類的,那種東西得另外處理才行。
煙蒂一彈,隨手扔在地上,用鮮紅的高跟鞋踩了又踩。她轉過頭來看了看那被她掛上樹頭的屍體,身體不知道什麼時候轉了個方向,背對著田筱麗,兩隻腳晃啊晃的,其中一隻還掛著鮮紅的高跟鞋。而某種東西,則順著那腿流了下來,仔細一看,地上已經滴落了一些。
聽說吊死的人都會發生這種現象,脫肛。撇了撇嘴,她心想,這應該就是剛才聽到怪聲的原因了。
「要怪,只能怪妳運氣不佳,誰讓妳誤闖了這個地方。」
女屍穿著的是連身洋裙,有著長長的花擺,看起來很漂亮,實在不太像當時她看到的那個女人會穿的衣物。蒼白的女子,帶著似笑非笑的笑容。想不到,看起來詭異,實際上還蠻有品味的嘛!
摸了摸絲滑的裙擺,田筱麗記得,這種衣物是不會有口袋這種東西的,所以,證件一定是放在隨身的提包或是袋子裡。
四顧了一番,果不其然地在樹下的一個角裡發現一個精美的提包。那提包有些眼熟,乳白色,小巧,攜帶方便,裡頭可以放一些簡單的東西,像是手機、錢包之類的;好品味,跟她一樣。田筱麗突然覺得,殺死她,似乎有點可惜,要是在其它地方相識的話,應該會是很好的購物同伴。
不過,可惜的是,這人已經沒辦法再購物了。輕笑了幾聲,算了,這也好,少一個跟人撞衫的機會,就可憐服飾店的老闆,會少賣出一件衣服。
翻了翻提包,在裡頭翻出了張駕照。駕照上的照片她也有些眼熟,看起來就像是當年還不會化妝的自己,仔細一看,連那顆嘴角下的痣也一模一樣,田筱麗納悶了,這也太巧了吧?然後,她看到了那上頭的名字,田筱麗。
田筱麗?
她呆愣了三秒,隨即將手中的證件丟掉,她記得她的東西是放在車子上的,這個東西不可能會是她的東西,那麼,為什麼她的證件會出現在這個地方?眼前的這個人到底是誰?
看著女屍,田筱麗遲疑了。屍體她看過無數次,沒一次像現今如此的感到發毛,掛在樹頭上的女屍,因為不會動,所以她常常坐在樹下看著這具屍體,仔細地觀察它。它的手、它的腳,還有發青的肌膚,她都記得。
但是,她從未看過女屍的臉,別人都說眼睛是不可以看的,所以,她也從來沒有去看過屍體的長相。它到底是誰?真的是她認為的那個女人嗎?毆打人的觸感還停留在她手上,將人吊起來的麻繩在手掌留下深刻的痕跡,如果被吊起來的人不是那女人,那又是誰?女人又上哪裡去了?
伸出手,田筱麗的手止不住打顫,幾次想要觸摸女屍都撲了場空,像是對方刻意的避開她的觸摸。又試了幾次,終於女屍被她轉了個面,她順著女屍的腳往上看,然後,她看到張再熟悉不過的臉。
那個人,是她,田筱麗。
她殺的人,是自己。
是她?為什麼是她?被她丟棄在一旁的木棍上明明還染著鮮血,周遭還殘留著罪行的痕跡,她殺的人……,她明明殺的人是……。
「妳終於發現了。」
「是誰?」田筱麗轉身面對聲音的方向。
說話的人,是名有著蒼白面色的女人,身上穿的一身漆黑,臉上掛著一絲似笑非笑的笑容。女人站在田筱麗的面前,靜靜地笑著。
看著女人,田筱麗不自覺得往後退了幾步,「為什麼?為什麼妳還活著?妳不是……。」
「不是該被妳吊在樹頭上嗎?」接續田筱麗的話,女人淡淡的說道,「妳殺的人,並不是我;妳吊上去的人,更不是我。」
「那麼……?」
「那麼,妳殺的人又是誰?」像是看穿田筱麗的心思,女人微微一笑,笑得她面色發青,「難道妳從來不覺得奇怪,為什麼所有的屍體當中,就只有這具不會動?爬行的男人,掙扎的女人,這具安靜懸吊的女屍,顯得非常地格格不入,對吧?」
「妳知道,為什麼它不會動嗎?」
「屍體就是屍體,怎麼可能會動?」咬著牙,死命的擠出這句話,田筱麗的面色青白交雜,只有嘴唇因為染上了色彩,依舊緋紅。「妳別開玩笑了。」
女人沉默了,靜靜地盯著田筱麗看,瞧著田筱麗不自覺的又退了幾步,「妳在看什麼?」
沒答話,女人只是看著她,像似在思考什麼事情一樣,「是啊,妳說的沒錯,死人怎麼可能還會動呢?」
「就是說啊!」趁著女人在思考,田筱麗似機打量下周遭環境。附近有個她才填到一半的大洞,裡頭有個女孩的屍體;身後的樹上綁著條打了環節的麻繩;地上則有……一根染了血的木棍。
木棍上的血相當新鮮,雖然在空氣的氧化下已經成了暗紅色,但卻還沒有完全的凝結。她一定打到了什麼東西,而那個東西,絕對不會是具死屍。看著木棍,田筱麗若有所思。
然後,她看了看眼前的怪女人。女人仍在思考著剛才的問題,一點也沒注意到田筱麗的動作,她一咬牙,下定了決心。
「死人怎麼可能會動呢?除非,它沒有死透!」
捉起一旁的木棍,她狠狠的往女人的頭上敲,頭上,臉上,像是極力的抹去眼前這人的存在,女人一聲也沒哀的就倒在地上,田筱麗仍沒有停手,木棍打到皮肉又彈了起來,她狠狠的敲,每一棒都費盡了力氣。
不知道敲了多久,她氣喘噓噓的跌坐在女人的身旁,將手上的木棍扔到一邊去。田筱麗看看自己的手,手上沾滿了紅色的液體,不只是手,她美麗的衣著上也濺滿了紅液。
「該死的女人。」她暗啐了一聲,「這下我看妳怎麼動。」
被打得頭破血流的屍體是很難看的,小時候田筱麗曾經見過一次,那腦殼跰裂漿汁四溢的模樣,頸部以上都被打得血肉糢糊,嚇得她是三天不敢闔眼,但此時田筱麗也顧不得那麼多,捉著倒在一旁女人的頭,胡亂地剝開那因為沾附到血水而黏在臉上的頭髮,她要確認這人真的死了。
「這……。」頭髮之下,並不是田筱麗所預期的血肉糢糊。而是一張白淨的臉龐,神情安穩的像是睡著一般,仔細一看,女人的胸口還微微的起伏。「怎麼可能……。」
倏然,女人睜開了雙眼,輕輕的說道,「誠如妳所說,死人是不會動的,所以,死人又如何去殺人呢?」
死人是無法殺人的,會殺人的,只有活人。
「妳是殺不死我的。」
睜開眼,卻沒有看到的感覺,眼前一片漆黑。說是漆黑其實有些不正確,畢竟黑暗之中還閃著點點光茫,腦中一片暈黑。
這裡是哪裡?
蔣芸芸虛弱的伸出手,摸了摸周遭的環境。雖然手腳有些麻木無覺,但是,從觸碰上她還是發覺自己躺在一個狹小的地方,感覺起來像是被什麼東西困住了。
是什麼東西呢?
皺了皺眉,將眩著星點的眼閉上,那黑暗中的白點晃得她腦袋都不知道該如何思考。她記得閉上眼前最後的景緻,一個笑容燦爛的女孩,手上拿著與笑容不符的東西,一塊紅色的石頭。想著那幅景象,她的頭又開始痛了。
腦袋像是裂掉一般,疼痛難耐。
將手附在額上,感覺有些濕黏,但她只當作是冒出來的冷汗,並沒有多加在意。附在額上,捏著皺起的眉心,感覺好像有好了一點。
用手撐著地板,有些吃力的試圖靠著困住她的牆爬起來,那時蔣芸芸才發現到,她原本以為的牆面,其實不過只有五、六十公分的高度,她手一伸就可以摸到邊緣。這對蔣芸芸來說,倒是件好事,她只要攀著牆頭,將身體靠在上面就可以看到附近的狀況。
但事情沒有她想像中的美好,就算改變了位置,仍改不了眼前的暈黑。突然改變的體位只增加了腦中的暈眩,她趴在那道矮矮的牆,大口大口的喘息。
突然之間,像是被人撥去了眼前的烏雲,她看到了雲後的景象。
她所處的地方,也就是囚禁蔣芸芸自由的地方,其實,是個木箱。這個木箱的外頭,還有好幾副跟這木箱差不多大小的木箱,只是箱子外頭好像刻著些不同的紋路。這是什麼地方?看著眼前的景象,蔣芸芸有些茫然。
「啊,不可以唷,妳應該要好好躺著才對。」
熟悉又陌生的女聲,突然響在身後,將蔣芸芸著實嚇了一跳。她趕忙轉過頭去,看是誰在說話。
眼前的人,對她而言有些陌生,但也稱不上是完全不認識。蔣芸芸記得,畢竟她這日早上才撘過別人的便車,「妳是……關玥?為什麼我會在這裡?妳又在這裡做什麼?」
「在做什麼啊?」關玥嘆了口氣,但臉上仍掛著微笑,「當然是在工作啊,有人託我要好好看住這幾個箱子,別讓裡頭的東西跑了;但是,今早我一來,箱子裡卻什麼都沒有,害我為了找回它們花了不少時間。」
「找什麼?那箱子裡頭有什麼?」睜著眼,蔣芸芸臉上有些茫然,那麼大的箱子,要放個人都可以了,會放入什麼東西?
「找什麼啊,看少什麼就找什麼囉!」說完,又是微微一笑,將蔣芸芸重新壓回箱底,「好了,閒話休提,妳現在該做的是好好的躺下來,別再讓我花心思去找妳了。」
終於收集完了。
她抱著一個木盒子,露出淺淺的笑。
盒子裡放了一只小娃娃、一輛玩具車、一把口琴還有一只高跟鞋,每樣東西都非常的老舊,甚至該說是破爛,小娃娃的身上沾滿了泥土,玩具車已焦黑的不成形,口琴裡暗藏著染血的玻璃,高跟鞋則是磨損的嚴重,跟部也與鞋底分離。
然後,她在木盒子放入了一串念珠,還是一只動不了的手錶。
這些東西,是從一棵老樹下挖出來的。
然後,在個偶然的機緣裡,這些原本相關,不相關的東西被放入了同一個木盒當中,跟著老木做同樣的夢裡。夢裡有個自稱是鬼的女人,有個膽小的男人,有個天真的女孩,還有一個陷入混亂的女士。那是個很長的夢,長到夢裡的人都忘了自己原本的樣子, 記憶交織的混淆在一起;不過,這個夢終究也到了終點。
「這樣好嗎?燒掉它。」抱著木盒,女人這麼問著,那地方空無一人,有的只是棵老樹。女人自言自語的說道,「燒掉的話,日子又會恢復到原本的無聊吧?」
在無風的情況下,樹枝搖了搖,像是在回答女人的問題。只見女人嘆了口氣,有些瞭然的說道,「我知道了,再怎麼說,那也不是什麼好夢。也該讓夢境結束了。」
樹停止了搖動,女人也只是靜靜的看著它,動也不動。
這是一場夢,但也是現實。接到邀請函出門的她,在上車的那一剎那就跟那女孩重疊,身影交織在一起,每一次的路邊停車都會載上一名亡靈,每一位亡靈都帶著它們的故事前來,引導著車子開入老木的夢裡。
看著它們的恐懼與惶恐,然後,結束這場惡夢。燃起一把火,燒落了枯葉,焚起牽引亡靈留在世上的依戀;這樣就可以了吧?
小男生所愛的車子在火災中燒毀,小女孩所愛的娃娃則隨著她的身軀埋藏在土堆裡,為愛瘋狂的女人抓住一只高跟鞋,倔強地吊在樹上,剩下的口琴則屬於愛幻想的女士,消逝在一場車禍裡。長不大的孩子,老不了的女人,為了不會到來的未來幻想,妄想,空想,最後淪在一場永遠不醒的夢。
它們合該不相識的,但老樹卻讓它們的重疊在一起,雖然重疊,卻又看不見彼此。
一個人孤寂的待在夢裡,幻想,編織著幻想。
火熄了,一陣煙飄了上來,散溢在空中,最終不見身影。
遠方傳來的喀噠喀噠的腳步,打亂了此刻的寧靜,來人看到女人便開口說道,「天啊,我還在想妳是不是跟丟了,沒想到妳竟然比我還早到。」
看了女人一眼,她淡淡的回道,「因為有好的嚮導。」
只是那嚮導也差一點在夢裡殺了她,這話兒她沒有說出,因為說了也沒人信。誰會相信一名未曾見面,也未曾有所交集的亡靈會在夢裡殺人呢?只會當是個玩笑吧。
她所在的地方,叫做大野山,在十幾年前這裡還有一個叫做林安村的村落,有著矮矮的房子,還有清澈的小水溝,那座村落有著拜樹的習俗;不過,這些都是過去了,村落消失了,矮房在商業利益下被鏟除,小水溝也隨之消失,而那棵眾人尊敬的樹,也不在了,空蕩蕩的,讓人想要躲藏也找不到地方。
現在這個地方有了新的名字,大野山,圓月山莊預定地。一棟高級的靈骨塔,聽說,大半的塔位都已經售出。
「嚮導?哪裡啊?」對方納悶的兩聲,隨後又開開心心的說道,「吶,阿玥,這裡確實是個好地方吧?有沒有興趣? 環境優美,價格公道,上好的風水寶地,能夠福蔭子孫的喔。聽說呀,買二送一,很划算的咧。」
「沒興趣。」
「哎呀,不要這麼說嘛!趁現在還沒有完工,費用比較低的。要買要快,慢了可就吃虧囉!」
看了眼目前空無一物的土地,想著這已經充滿亡靈的地方將蓋上另一間充滿亡靈的建築。或許,真正高興的,只有原本就喪生在這裡的人吧?不管如何,它們終究會迎來新的鄰居,或許,那些鄰居會進入它們的夢裡,成為新的村民。
但是……。
眼一閉,嘴角微微上揚。
不理會後頭像似在叫賣的人,她走回自己停車的地方,對那人說道,「這個地方啊!我可住不起。」
就這麼結束吧!惡夢。
《木靈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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