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
「那一年，鳳凰鳴了，所以，我知道，家裡將出現一名了不起的人物。」
看著床上的稚子，老婦素來嚴峻的臉上，逐漸的溫柔起來，漾著淡淡的微笑。
這孩子得她的緣。見著她的笑容，旁人爭相傳著這個消息，這可是個天崩地裂的大消息，竟然這娃兒得到老夫人的喜愛。她聽著，並不否認，這孩子確實得她的緣。
緣份是什麼?
那是種很奇妙的東西，捉摸不著，只有在遇見時才知道，這就是緣份。在她的一生之中，曾經體驗過兩次，一次便是遇上夫君的時候，一次，便是見著這孩子的時候。
當她見著那微皺的小臉時，她便明白，這孩子有她的緣。
「他是我可愛、聰明又貼心的孩子。」
身為別人的母親、祖母、曾祖母，她不否認，每個孩子都是她心中可愛的孩子，都是她心頭上的一塊肉，估且不論到底成不成材。
但是，能讓她說上貼心的，大概，就是這個孩子最能貼近她的心，最能捉摸她的心緒。知道怎麼做，才能使她這名人人懼愄的老太婆能夠順他的意。
其實，只要是這孩子說的話，她大概很少會去反駁的。頂多是口頭上講講，想看看孩子會以什麼方法，來哄她開心。唉，女人吶，不管活了多久，掌了多大的權，終究是名女人，總愛聽些好聽話，讓人捧在手上。
別人要說她偏心，那她也就認了，畢竟，這也是事實。
時間，過的很快很快，快到超過了她的想像。
光陰似箭，歲月如梭。
大概任誰也無法去否認這句話，時間毫不留情地在她的身上刻上了深深的紋路。老了自己，但底下的孩兒，卻一個長的比一個健壯。
當年皺巴巴的小猴兒很快的就被時光拉拔了，長高了，高到她得伸長了手，才能摸到他的臉。雖然大多的時候，她不用這麼做，孩子會自動矮下身來。
是名精壯的青年了，看著那俊秀的臉，她想，多好的一個孩子，日後一定會吸引到很多女孩兒的目光吧!或許，她還可以在生之年，抱到孩子的孩子，聽那小小孩叫她一聲曾曾祖母。
在個春光燦爛的午後，孩子對她說，想到外頭的世界看看。
都這個年紀了啊!
一時間，她有些訝然。時間，真的過得太快太快了。
「原來，你已經到了這般的年歲了?太君還以為你是個小娃兒呢!」
哪個男孩兒不想出外闖闖?看看自己的能為到底到了什麼地步，看看自己到底能做些什麼。
她不訝異，這種事情，她已經不是第一次碰到了，她有那麼多孩子，哪個孩子沒跟她提過這事兒?事實上，就連女兒身的她，在年輕的時候，也想要到處闖闖，看看這個天下。
那她訝異的是什麼呢?是時間吶，什麼時候，就到了這個日子了?
看著孩子溫潤的臉上透著堅決，她的記憶晃到很久……或許是不久以前，路走的還不是很穩，卻急著想跑的孩子，一搖一晃的跌入她懷裡的模樣，笑的天真無邪。
不捨啊!
叫她怎麼捨得?明明都不太會走，現在就想要振翅高飛，飛到她也搆不到的地方。
但是，她又怎能阻止?若沒經過些碰撞，孩子就永遠都不會長大，她又怎麼能去扼殺孩子的成長機會?
看著他的臉，她沉默了很久很久。
「你知道，江湖是什麼樣的地方嗎?」
江湖，是什麼?
要是她說，她會這麼答的，那是種她不願自己的孩子們踏入的地方，永遠不會踏入的地方。
那裡過於的黑暗，過於的險詐，又過於的蠱惑人心。
什麼天下大同、武林和平、夢幻的桃花源境，打著漂亮的口號，吸引無數熱血的青年，抱著一絲夢想，想要替天行道，行俠仗義的青年們不知不覺中就陷入了這個深深的泥沼，沉沉的再也爬不起來，然後，在個很黑很沉的夜，默默無聞的死去。
什麼名門正派、正道組織?
口裡說的，心裡想的，暗地裡做的，全都是不同的事。
在江湖裡頭，最常發生的，就是被一心信任的人狠狠的欺騙，狠狠的背叛。
「答應太君，好好的保重自己；記得有空就稍些信回了，記得這裡永遠是你的家。」
聽到她這麼說，孩子笑了，天真．無邪。
和那孩提的時候，一模一樣。
看著那笑容，她滿心的不捨。真的要走了嗎?這麼天真的娃兒，真的能在這險惡的世上道生存嗎?
溫暖的液體開始凝聚在她的眼中，糢糊了眼前的景象，孩子俊秀的面容，在那糢糊的視線裡逐漸的淡去。
不知怎麼的，她開始覺得恐慌、害怕。
心頭像是缺少了什麼東西，失去了依憑，她的自信上哪去了?她的沉穩又上了裡去了?
在很久很久以前，她也曾經有這樣的感覺，那時，她失去了親愛的夫君，這回，她又將失去了什麼?
她貼心、可愛的孩子吶!
那一別之後，她陷入了長長的回憶。
很多事，孩子的事，孩子出生前的事，孩子與她之間的事。第一次喊喚她的名，那一聲，是如何的軟嫩?是如何的澄清?第一次和孩子的擁抱，第一次教孩讀書學字，第一次的武術指導，第一次從孩子那收到的禮物，第一次孩子為她繪的圖姿，人生裡，有多少的第一次?那是她記憶裡，最深也是最美好的珍品。
那一別之後，她將這些珍品拿出來，好好的擦拭，好好的，重新收藏。
「一切尚安，請勿擔心。」
終究是入了江湖，入了可能再出不了的迷宮。
她也是到了古稀之年才知道，那地方，是一旦進入了就永遠出不來的，即便以為已經退出，事實上，自己仍待在江湖。江湖在哪裡?她記得，在很久很久以前，她的娃兒們曾經這麼問過她；而在更久更久之前，還是娃兒的自己，也這麼問過爹娘。
江湖在哪裡?
從沒有人能給個肯定的答案，但她曉得，一個人只要有心，哪裡都是江湖，哪裡都會成為武林。
她不曉得，她可愛的孩子是怎麼進到這雜亂的世界裡的。或許，是他那份溫柔，是那份正義，那份善良，導致他踏上這條長長的不歸路。
「不歸路上，人不歸。」、「入了武林，就沒想過生還。」
這不知打哪時流傳在江湖人口中的話，有時，聽起來格外的傷人。誰無父母呢?不知道當江湖人落下決定時，是否想過家鄉的老父，家鄉的老母，或是在家裡永遠等在哪裡的人?
成了那不知所謂的大義，卻傷了那些真正愛著他們人的心。
看著孩子的來信，雖使她高興，也使她心揪結在一起，久久不能解開。
「莫忘啊，莫忘。」
孩子，終於到了她再也碰不到的地方。
青壯的孩子，才剛看到這蔚藍的天空，又怎麼捨得歸來?雲端的景緻太廣太美，也太誘人，羽毛豐足的孩子正翱翔在那上頭。只憑藉著羽族，傳遞消息給仍在待在地面上的她。
蒼老，而無能為力的太君；想憑一己之力，護全全族的老婦。
藉著書信，她瞭解一些孩子的狀況，了瞭解了一些大大小小的武林趣事，其實，武林道上的事情，從來沒有逃過家族人的情報。只是，從孩子的筆中，她更對那些事情感到些興味。
收到信，或許是她在這夕陽餘輝之際最高興的事情。
她知道，她這名遠遊在外的孩子，還記得她，還記得這個家，還記得……這個名……。
莫忘啊，莫忘。
在家鄉裡的人，在那為你擔心、害怕的人。
是災星，還是禍星?又或是幸運星。
孩子回來了，在她半強迫之下。自己的大壽希望見著所有的家人，是她這名老婦的私心，這樣的日子，已經不多了，已經所剩無幾。
但是，大概誰也不這麼認為吧，誰也不願這麼認為，仍笑嬉嬉的說道，她會福壽與天齊。其實，她怎麼不明白了，即便身骨硬朗，縱懷著武學，她終究也是老了呀!
老到終有一天，會見著兒孫繞在她的身邊，聽她說著遺言，聽她最後的訓誡。她想過很多很多的事，包括她的死法，別人的想法，還有自己的身後事。
只是，她從來沒有想過，她也會落到白髮人送黑髮人的那一天。
孩子回來，理論上，他們已經團圓，但真正的離散卻才真正的開始。
遠方的僧人說要借用家族的武學，帶走了她的長孫，孩子的父親，卻忘了將他帶了回來，孤獨的待在那冰冷的陷阱當中；心還沒傷完，孩子的叔父與堂兄也跟著離去了。
是災星還是福星?
在哀傷當中，她聽到有人這麼問著。
「不管如何，他都是我的寶貝呀!即便，他的心已經離我已遠。」
若說，生離死別是人生的哀痛，她終究也在疼痛當中逐漸的習慣。
她已經離那純真浪漫的年代非常的遙遠，是個見過大風大浪的老人了，若不能穩下心緒，這片江山又要交給誰來撐起?是支柱呀，支柱，再怎麼說，也得好好的撐著，留給後輩一個健全的家。
她的願望很大嗎?
就這麼簡單而已，但上天似乎永不給人願一般，開了她一個天大的玩笑，在她已疲憊不堪的身體還有心靈上。
那是一場惡夢，在午夜夢迴裡仍被驚醒的夢，一件無可挽回的錯事。
其實，她從未遺忘，那些人，那些憤恨的指控。
孩子開始追查那件錯事，很認真，很真心的想要幫助人，很熱心的想要知道真相。看到孩子那麼認真的表情，她笑了，實際上，她有點想哭，那個孩子，小小的孩子，一直被她放在心裡的孩子，已經是真正的大人了啊!到底是什麼時候，已經長的這麼大了?是個讓家族引以為傲的成人了。
他將去為自己的想法，做一件認為是對的事。
用這件對的事，能夠去彌補她的錯嗎?
她想，這是不可能的事，她終將受到懲罰，而那個懲罰便是受到她最疼愛的孩子的……
不信任。
「是太君，對不起你。」
有些話，平日就可以說的出來，有些話，卻是到了死前，才說的出口。
「對不起」三個字，放在她的心中很久很久，卻始終開不了口。是對不起誰了呢?她想，她這一生真的對不起太多太多的人了。
她的朋友，她的親人，還有一些，她可能未曾逢面的人。當年的錯誤，摧毀了太多的事情，太多人因此而傷心、難過；所以，會有這樣的下場，其實，她並不在意，也無從在意起。
死，能謝罪嗎?她並不知道。
但或許死亡，能夠幫助她逃離良心上的譴責與世人看似指控的眼神。死亡，其實並不算得上什麼啊!對她這名，早就活夠本的人來說。
只是，這一聲，她仍然得說出，「對不起。」
她在孩子的身上，放了太多的東西；也在孩子的身上，看到了得到了許多東西。
而其中的一樣，便是救贖。
在那澄澈無瑕的雙眸裡，她看到了她這一生真正想要得到的東西，原諒。
所以，
她笑了，在孩子的懷裡，非常的幸福，她想，這可能是她此生最為幸福的時候，上天，待她仍是非常的好。
「那一年，鳳凰鳴了，所以，我知道，家裡將出現一名了不起的人物。」
在闔上眼的那一刻，
她想起了這一句話，她想，這孩子一定不會辜負她的期望，成為名眾人景仰的人，可惜，她沒有機會見到那一天了。不過沒關係，她會慢慢看著，或許是在天上，或是在陰曹地府，但她會看著，會等著，等到孩子上來與她聚首的時候，那或許要好幾百年呢!但她會等下去。
然後，跟他說聲，
「辛苦你了，太君的好太一。」
「那一年，鳳凰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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