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味之人
『沙努特的王躲在城牆之後，一個不起眼的地方，悄悄地拉滿了弓弦，瞄準戰場上那最高大打扮最顯眼的男人，他的兒子，他畢生的仇敵，應死而未死之人，可恨的查司特。
僅管他的眼睛因仇恨而混濁，他的手因舊傷與酒精而顫抖，但他仍確信這一箭能夠了結他心頭長年的恨。當年盲眼的神女下達了神喻，述說著他被兒子無情斬殺的命運，為了這句話，他下令殺死了所有的兒子，卻遺留了當年還在肚子裡的他；查司特，他那可惡的母親，卑踐的舞女，竟然仍拖著懷孕的身子逃離禁錮，用那極其美麗的面龐，柔美的語調，一次次地蠱惑旁人將她帶離險境，拖到她誕下孩子。
甚至是將他藏匿到十二歲，才被大漠的獵鷹發現。
獵鷹帶回背叛者的屍體卻不見男孩的行蹤，此後無數次的追殺，卻每每到了快得手之際，總陰差陽錯地失敗，最後竟見他帶著暴徒們前來，要踏平這座城池。
不可能讓他得手。
沙努特的王用向巫師求來的最致命，最凶狠的毒浸滿了箭矢，只需要一個擦傷，一息之間，查司特必死無疑。
一箭射出，那具高大的身影搖晃了下轟然倒地，周遭的人兵慌馬亂，沙努特的王能聽到底下傳來撕心裂肺的哭嚎。他勾唇一笑，笑容牽扯到臉上的刀疤，看起來猙獰恐怖，他能聞到空中有股濃郁的氣味瞬間炸開又被風吹地無影無蹤。
終於死了。
他深吸了口氣，從未覺得空氣是如此的清香，而在下一瞬，一把匕首從他背後沒入他的心窩。他努力地偏過頭，卻看到那腦中時常浮現的面容，查司特。
怎麼可能?
空氣中明明就沒有他的氣味。
似乎看穿他的疑惑，查司特冷冷地說道，「你忘了，我的王，我的父親，我是出生在阿如的人，一開始便沒有人間的身份。」』
---《被阿如親吻的靈魂》
「你竟然在看小說!」
看清艾爾海森手中的書目，卡維震驚地忘了收住聲。
這傢伙竟然光明正大地在上班時間開小差?!書記官的工作有這麼清閒的嗎?想到自己每天都勤勤懇懇地跟甲方吵架，咳，討論，內心的不平又增加了幾分。
他當初到底為什麼想不開，要走上建築師的道路?!
「安靜，你太吵了。」
艾爾海森放下手中的書，不滿地瞪了眼他那從來不知道收歛聲音的室友，下回他真該在門口掛上『蠢人與卡維不得入內』的牌子。
「吵?我吵到誰了?」
對艾爾海森的評論，不滿地哼一聲。卻見到對方手指向他身後，隨後，卡維聽到一聲非常輕的呻吟。
完了!還真得有人?老天，他是真的沒有聞到這裡有其它人的味道，真是太丟臉了。而在看清對方模樣後，更是震驚地只能張大嘴。
「賽諾?你怎麼在這裡?」
賽諾正坐在沙發上搓著臉頰，一副剛睡醒的樣子。轉頭看向卡維，輕輕地點了頭，看起來還有些迷茫。
「不再多睡會兒?」
艾爾海森端了杯水給賽諾，等他喝完再將水杯接過來。
「還有報告沒寫。」喝完水後，大風紀官精神好了些，迅速整理自己的儀表。「看來卡維有事找你，我就先離開了，感謝你的沙發。」
「不客氣。」艾爾海森坦然接受這樣的道謝，随即又開口說道，「今晚要加班吧?我六點時給你送餐，米圓塔跟蘑菇拼盤如何?」
「好，謝謝。」
賽諾風一樣地離開了。
全程目睹地兩人互動的卡維，直覺得一定是他方才踏入艾爾海森辦公室大門的方法不對，才會見到這麼詭異的一幕。
「你認真的嗎?艾爾海森?」他看向再度走回座位，並拾起書本的艾爾海森，眉頭皺得像是能夾死蒼蠅，「開放領地，供餐，還照顧身體狀況，你知道你剛才看起來像什麼嗎?」
「態度友善的共同研究者。」
「你看來起來像在追求他!」卡維從嘴裡頭擠出了句，為了不讓剛走的人聽到，還刻意壓低了音量，「我的老天，你們兩個該不會在交往吧?」
「照你的說法，那我們更像是一對罕見的α伴侶。但你我都知道，這不是事實。」
艾爾海森不鹹不淡地回道，他早猜到旁人會有所誤解，特別是他這喜歡過度解讀的室友。但他自認為所做的一切，都只是為了讓賽諾，他重要的觀察對像，能夠更舒適放鬆地陪他經歷下次的實驗。
上回的實驗非常成功。
如同他先前預料的，賽諾確實是讓他在發情期中心緒仍保持平穩的關鍵，不論清醒還是沉睡，只要待在賽諾身邊，他的心情就會變得很平靜。但身體仍然維持著發情期的高度專注與活力，讓他可以不知疲倦地讀完先前累積下來的書籍。
非常有效率。
而賽諾，也得到相應的好處。在相處的四十小時中，賽諾足足睡了十六小時，這對睡眠需求不高，隨時保持警覺的大風紀官來說，是非常難得的睡眠品質(當然這可能是他當時在發燒的緣故)。
實驗結束後，賽諾的氣色都比平時光亮不少。證明意志力能讓人清醒，卻無法真正滿足肉身的需求。
基於這個睡眠質量，艾爾海森很大方地邀請賽諾在感到疲累時，到他辦公室休息，並為他準備了沙發床。賽諾現在也習慣來他這裡睡上半個小時到一個小時，調養好精神再回去工作。但方才，很顯然的休息還不夠。
想到這裡，艾爾海森不自主地又瞪了卡維一眼。
「所以，你來是有什麼事?」
「喔……，我是要說，水天叢林的案子已經通過審察，我接下來幾週都不會回來，你那個……。」
好不容易送走喋喋不休，一個勁交待事情的卡維，艾爾海森將注意力又放回小說上。
雖然是小說，虛構的國家與故事，但有時候這些故事中卻隱藏著真相。故事裡的查司特，被描述為一出生就瀕死的孩子，他在阿如--永恒的綠州，逝者安祥之所--被當地的神靈注視，看著那幼小的靈魂為了生存，而經歷過一系列的考驗與冒險，最後得到神靈的祝福，重返人間。
查司特因此得到強大的，超越常人所理解的力量，而代價是他幾乎沒有人類應有的情感，愛恨、慾望、恐懼，他活得像是人們心目中完美的人，不會因為眼前的誘惑而迷失自我，也不會因為旁人的閒言碎語而妄作議論；他用那不被情感迷惑的眼睛，看穿世間的真相。同時，讓人們感到懼怕。
人們敬畏他，推崇他，卻不敢接近他。
原因之一，便是他誕生於生死之際，天生便沒有體味。若不是確定他是從肚子裡生出來的，他的母親也不敢自稱是他的母親。事實上，在故事中與其說是母子，不如說他們是神使與其僕從，那舞女只是讓這位神使降臨於世的管道，在將查司特養到足以獨自生存時就失去了存在的價值。
這故事雜揉著許多沙漠的歷史與傳說，標準的因論派寫作風格。但因為描述過於戲劇，而沒被視為正史、野史，而列入小說的範疇。正常情況底下，艾爾海森對這類小說不會多看兩眼，但無味之人的設定，仍讓他將書讀完。
主角查司特的個性與特徵跟賽諾有幾分相似。差別在於，查司特為了拉近與人的距離，與隱藏自己的特異之處，而在身上藏了香囊，偽裝成體味；而賽諾則一直保持乾淨無味的狀況。
而故事的依據，則是氣味靈魂論。
這一論點的支持者認為，正因為氣味來自於靈魂本身，所以，在舉行降靈儀式之人，祭司身上的味道會改變，這是其它靈魂造訪的象徵。還舉了許多目擊證據，人在虛弱的時候氣味會減淡；目睹幽靈時會聞到氣味，但幽靈離開後就會消失，跟活人一樣；人在將死之時，氣味能同時出現在多個地方。
這些證據難以重複驗證，而他們的論述又常與主流相背，因此被視為學術界的異端。
這類異端有個優點，只要有人對他們的研究表示有點興趣，他們便會像倒豆子一樣將所有的研究資料心得感想全數倒出，毫無任何保留。而缺點就是，你很難在他們沒講到一個段落前，打斷他們的滔滔不決。
艾爾海森曾與學派支持者聊過，花了一個下午的時間，收獲了滿滿的研究資料，裡頭不乏踩風紀官紅線的內容。但在聊到賽諾之時，那人卻噤了聲，興奮之情盡數收歛，雙手合十，態度虔誠，像是觸及到了什麼神聖不可及之物。
接下來又拉著他談論三個小時賽諾的神聖之處。
儼然是賽諾的瘋狂崇拜者，願老天保祐他不會被風紀官抓到。
雖然說的內容過於地美化與神化，但對方提出個有趣的看法，肉體本身就是個容器，容器會散發出什麼味道，取決於填充了什麼東西。充滿慾望的人性味道重，反之，神性的味道就很輕。事證是小吉祥草王身上也沒有氣味，卻散發出神聖溫柔的氛圍。
論點很有趣，但比起學術界，更適合小說界。
又看了會兒書，艾爾海森起身，準備為賽諾購買晚餐。在起身的那一瞬間，莫名想到卡維臨走前的交待，「別傷害他，艾爾海森。」
他為什麼要去傷害重要的研究對像?還是須彌的大風紀官?
思考了下卡維講這話的動機，最後得到了，壓力過大，開始出現妄想的答案。
卡維離開後，日子一如既往，然而，平順的日子卻在一聲炸響後出現了變化。
一名好奇心過重又過於魯莽的風紀官在宿舍拆解了一個他不熟悉的機關，然後，機關爆炸，幸運的是，沒有人因此死亡；不幸的是，大部分宿舍變成危樓，需要大規模整修。
為了收拾善後，重新安排住宿，安全宣導，爭取預算，大風紀官忙得近兩週只能在辦公室裡頭假寐。與艾爾海森共進晚餐時，都忍不住睏意。
「要不，先到我家住段時日吧?」
在賽諾第三次吃到一半睡著時，艾爾海森讓人靠在自己肩上，非常友善地發出邀請。
「嗯?」
「你需要更好的睡眠品質與時間，在辦公室你睡不好吧?」
「嗯。」
當天，艾爾海森便拎著賽諾少得可憐的個人物品，抱著人回家。隔天早上，在陌生房間醒來的賽諾，整個人都是懵的。
坐著回想了好一會兒，才想到他似乎接受艾爾海森的邀請，到他家住上一段時間。
自己什麼時候這麼沒有警覺性了?竟然被人抱走都沒有醒來?就算忙了兩週沒能休息，應該也不致於如此。風紀官在調查事件，動輒十幾日，每天都高度緊張，破案放鬆時也不會到這種程度。
是因為他已經習慣了艾爾海森的氣味了嗎?
如果只是因為習慣，那他在提納里那應該更好睡；還是因為印象聯結呢?畢竟艾爾海森這裡確實是個安全，平穩的地方，不像道成林那裡睡到一半可能會有巡林員或是蛇蟲之類的拜訪，睡太熟是不行的。
「睡飽了嗎?」
買完早餐回來，艾爾海森便看到睡得迷迷糊糊，頭髮亂糟糟的賽諾呆呆地坐在床上，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賽諾歪著頭看著他，思考了一會兒，開口說出的話卻出乎艾爾海森的意料，「歡迎回家?」
可愛的讓人想摸他的腦袋。
出神了一秒，艾爾海森收回伸在半空的手，「我給你買了新的洗漱用品，盥洗完就來吃早餐吧。另外，小吉祥草王已經批允了你的假期，要你好好休息。」
「好，謝謝。」
聞到食物的味道，賽諾摸摸自己的肚子，確實有些餓。他已經好幾天沒有正式地吃上一頓飯，都是胡亂吃點果腹，難得前一晚能跟艾爾海森好好吃一頓，他卻在中途睡著。
也不知道那些餐點最後怎麼了。
快速地將自己打理好，坐到餐桌前面。兩人吃過幾次飯，艾爾海森很清楚他的口味，滿桌都是賽諾喜歡的食物。
「等下去買你的衣物吧，那場爆炸看來非常嚴重。」
知道艾爾海森看到了什麼，賽諾有些尷尬地摸摸額頭。其實他的東西並沒有受到波及，會有些破損，純萃是因為風紀官的工作經常得在沙漠或叢林裡頭跟人應戰，搏鬥或潛伏期間造成。
確實是該補點貨了。
「好，對了，我在這裡借住，租金怎麼算?」
「不用，鑑於我省下的抑制劑費用，以及你需要的空間，你在這裡住多久都沒有關係。」艾爾海森非常大方，「因為另外一個房間已經被卡維佔用，所以，只能麻煩你跟我住一間了。」
「我睡客廳就……。」
話說到一半，就對上艾爾海森不讚同的視線，讓賽諾收了聲。
「你需要更好的休息。如果你不同意，那我跟你一起睡客廳。」
「可是……。」
「你總不會想著，要去提納里那住吧?」
「當然沒有。」
就算再怎麼對α/ω的生理系統不瞭解，大風紀官賽諾見過的案例，也足以讓他明白帶著ω氣味跟一名發情期的α相處，或是帶著α的信息素跟未婚ω會面，都不是什麼明智之舉。
「我沒有給自己找麻煩的興趣。」
「那就這麼定下。」
與賽諾的同居生活，比預期中的還要愉快。在原有的分寸感之上，再添加好整潔，見不得雜亂，會隨手將東西歸位還不會抱怨的優點；還會自發性地給他送午飯，晚上準備餐點，雖然手藝普通，但做菜如同實驗般的嚴謹，味道中規中矩，令人安心。
最令艾爾海森驚訝的，是兩人的睡眠品質都得到了提升。原本還以為同床共枕時會受到彼此動作與呼吸聲的干擾，但一覺醒來，感受到身旁的溫度時，心頭卻感到平靜與舒適。
跟先前觀察到的一樣，賽諾在他身邊睡得很熟，熟到他起身，賽諾也沒有清醒。
若說有什麼同居生活讓艾爾海森感到不適，便是他的身體像是不受控制一般，頻繁地起生理反應。還好賽諾看到時也沒多說什麼，畢竟大風紀官，在團隊當中應該也看過不少。
在同居第四天時，艾爾海森如期迎來了他的發情期，與前一回相同，他體內的α並沒有對賽諾起反應，安靜地像是被按了關機鍵。但艾爾海森清楚，對方是清醒的，正默默的在觀察狀況。
當天晚上，賽諾發起低燒。
身體又軟又熱，雙眼漾著水光，躺在床上，輕輕地喘息著。此時，α動了，用濕毛巾細細地為賽諾擦洗著身體，並用信息素將他包裏起來；艾爾海森不明白這做的目的，但賽諾的身體卻明顯放鬆許多，沒多久就沉沉睡去。
照顧行為?
在賽諾沉睡後，艾爾海森坐在床沿，靜靜地看著他。
無法理解，α與ω本能長久都被視為較原始性的衝動，他們保護領地，繁衍生命，行為簡單而直接，都是為了生命的延續；α們排斥α，追求ω，無視或攻擊β，但剛才他的α本能卻做出以上皆非的行為。
除了味道稀薄之外，賽諾到底有什麼特別的?
(待續)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